高铁站台的玻璃映着我佝偻的影子,四月的风掀起衣角,像母亲当年在晾衣绳上抖开的蓝布衫。那布料上还留着皂角的清香,混着晒谷场的阳光味,在记忆里酿成一坛陈年的酒。手机屏幕上 "常德 — 长沙" 的购票信息跳着光,A 座靠窗的位置空着,仿佛母亲随时会握着布包坐进来,指尖还沾着当年割野菜时的草汁清香 —— 那是混合着露水与铁锈味的气息,至今仍潜伏在某个嗅觉神经的裂隙里,在每个暮春的清晨突然苏醒,湿了枕巾。
记忆里的绿皮火车是从女知青的掌心爬出来的。那个北方来的姑娘蹲在青石板上,把我的手按在她膝盖上,说火车头 "像只冒热气的绿虫子,在铁轨上慢慢爬"。她的的确良衬衫带着肥皂香,手腕上的上海表硌着我的指节,冰凉的金属触感里藏着远方的故事。母亲擦着围裙从灶台边探身,瓦罐里的野菜汤咕嘟作响,蒸汽掀动着她额前的碎发:"火车吃煤就能跑?比人还厉害。" 她额角的汗滴在我手背上,比灶膛的火星更烫,烫出一个关于远方的梦。我趴在地上画火车,粉笔划过裂缝的泥地,画出歪扭的车厢和冒烟的车头,母亲说:"等我儿造出来,娘坐头一班车去看海。" 那时的海在地图上是一片蓝,在母亲的眼里是晃着银光的希望。
那时的春天总带着铁锈味。母亲的镰刀把缠着碎布条,刀刃割过带刺的荠菜,血珠渗进青袄的补丁里,像落在宣纸上的朱砂。她却笑着把野菜堆成小山:"晒干了能换盐。" 竹篾凉席在檐下晒成暗黄色,像母亲逐渐弯曲的脊背,在岁月里慢慢拱成一座桥。冻库的棉大衣裹住她单薄的身子,睫毛上的霜花在见到我时融成水,滴在塑料袋里的猪杂碎上 —— 那是她在零下二十度的库里搬了整宿冻肉换来的奖赏。她总把猪肝切成薄片,在煤油灯下炒得滋滋响,油星子溅在她手背的冻疮上,她却只肯嚼白菜帮子,说 "看见你们吃得香,娘比过年还高兴"。土灶的浓烟熏红她的眼,吹火筒 "呼呼" 响着,火星子蹦上她鬓角的白发,我总以为那是火车头喷出的蒸汽,会载着我们驶向女知青说的 "有海的地方"。
母亲走的那年,冻库的铁门锁了。我在作文本上画满高铁,蓝白相间的流线型车身,却总在车窗里看见母亲冻红的脸。1985 年的新房封顶,哥哥的喜宴上,我梦见母亲站在月光里,问:"你的绿皮火车呢?"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窗外的蛙鸣像遥远的汽笛 —— 其实那时我已知道,真正的绿皮火车要穿过五十公里外的县城,车票要攒三个月的工分,但母亲临终前仍以为,她的儿子真能造出载着她看海的火车。她床头的旧闹钟还停在凌晨三点,那是她常年起床磨豆腐的时辰,指针凝固成永恒的守望。
后来我穿上军装,帽徽在镜中闪着光,却照不见母亲临终前的模样。哥哥说她最后攥着被角,断断续续念:"听党的话……" 追悼会上的悼词在风里飘,我盯着墙上的遗像,突然想起女知青说的 "火车靠煤跑",原来母亲这辈子,就是把自己烧成了炭,才让我们在寒冬里活成了暖。她藏在米缸底的鸡蛋,她连夜纳完的千层底,她在工厂从早到晚打零工换来的一元两角的工资,都是塞进炉膛的煤块,而她自己,最终化作炉灰里的一点热,永远停留在我十六岁那年的冬夜。那晚的雪下得很大,像她撒在灶台上的盐,白了整个世界。 高铁通车前一夜,我在相册里翻到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粗布衫裹着挺直的腰板,身后是青瓦白墙的老屋,远处的田埂像未铺完的铁轨。她不知道,四十多年后的铁轨会穿过她踩了一辈子的土地,不知道列车会以三百公里的时速掠过她曾割过野菜的河岸,更不知道,她的儿子会在知命之年的夜里,对着购票软件发呆,把 "阴阳两隔" 四个字,拆成 A 座和 B 座的距离。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像当年煤油灯的昏黄,却照不亮母亲不在的空位。
安检仪吞下我的背包,也吞下四十多年的光阴。候车厅循环播放《五星红旗》,母亲若在,定会说 "这歌儿像当年的乡村号子"。她曾在打谷场上跟着广播学唱《东方红》,粗糙的手掌在空气中划出旋律,谷粒从指缝间漏下,像撒落的音符。检票口的电子屏跳动着 "首发列车",我摸着口袋里的车票,突然听见记忆里的声音:"儿啊,火车要鸣笛了吧?" 那声音带着晨露的湿润,从时光深处传来,撞得心口发疼。 车厢里的阳光斜斜切进来,A 座的椅套雪白,像母亲最后盖在身上的被单。虚拟的对话在耳畔响起,我替她调整扶手,替她接过乘务员递来的热茶,蒸汽模糊了车窗,恍惚看见她当年在冻库门口转身的背影 —— 那时她穿着过大的棉大衣,如今这节车厢的座椅,却空得能装下整个春天的风。风里有野菜的清香,有煤烟的味道,还有母亲喊我回家吃饭的余温。
"高铁靠电跑,没汽笛声。" 我对着空气说,指尖划过车窗上的倒影。母亲若在,定会惊叹桌上的小桌板,会把矿泉水瓶拧紧又拧开,会指着窗外飞逝的稻田说:"比绿皮火车快多了。" 可她不在,只有我的影子陪着 A 座的空位,看阳光在桌板上移动,像她当年在凉席上翻晒野菜时,手掌投下的细碎阴影。那些被她翻晒的马齿苋、灰灰菜,曾在瓦罐里泡成酸菜,在粮票紧缺的岁月里,撑起我们兄妹五人的脊梁,也撑起一个母亲最朴素的希望。
餐车送来盒饭时,我忽然想起冻库里的猪杂碎。母亲在土灶前咳嗽的模样,与眼前不锈钢餐具的反光重叠。她当年说 "等火车通了去看海",如今高铁已能直达天涯海角,而她的坟前,只有春草年复一年绿过铁轨。我打开手机,相册里存着她用过的镰刀、补过的围裙、冻库的工作证,还有那年女知青留下的半张车票 —— 褪色的油墨印着 "北方",像母亲没走完的旅程。车票边缘的锯齿还留着她的指纹,那是无数次数钱、数工分、数日子留下的纹路,比任何车票都更珍贵的生命印记,刻着一个母亲在岁月里的挣扎与温柔。
列车穿过隧道时,光影在脸上交替。我想起那年在冻库,母亲从霜雾中走来,睫毛上的冰花簌簌掉落。现在的高铁没有霜雾,只有空调的暖风,但我知道,在某个平行的时空里,绿皮火车正 "咣当咣当" 碾过铁轨,母亲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的油菜花田涌成金色的海,而我握着她的手,像她当年握着割满冻疮的镰刀,说:"娘,我们回家。" 车轮与铁轨的碰撞声里,藏着她哼过的摇篮曲,藏着打谷场的喧闹,藏着那些年我们共同期待的、永远没能兑现的远方。远方其实不在铁轨的尽头,而在母亲注视我们的目光里。
到站提示响起时,我摸了摸身边的空位,布料上还留着体温的错觉。出站口的风带着星城的气息,比家乡的湿润些。手机弹出消息:"欢迎来到长沙南。" 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没说完的话,或许不是 "听党的话",而是 "儿啊,火车通了吗"?她床头的旧闹钟还停在凌晨三点,那是她常年起床磨豆腐的时辰,而如今的智能手表闪烁着蓝光,却再无法校准她留在时光里的生物钟。时间在她离开的那一刻,就为我停成了永恒的怀念。
暮色里,高铁站的灯光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子。我背着包走向出口,衣兜里的车票轻轻发烫。原来有些承诺,注定要在时光里晚点;有些告别,要用一辈子来检票。但此刻,铁轨在脚下延伸,A 座的空位在记忆里饱满,就像母亲当年在凉席上晒野菜时说的:"日子总要往前滚,像火车轮子似的。" 她不知道,火车轮子滚过的不仅是铁轨,更是一代人的青春与牺牲,是无数像她这样的母亲,用脊梁铺就的时代轨道。那些轨道在岁月里闪光,因为每一道缝隙都填满了母亲们的爱与期盼。
晚风掀起衣领,我忽然听见遥远的汽笛声 —— 不是绿皮火车的轰鸣,而是岁月在钢轨上流淌的轻吟。母亲啊,这趟没有汽笛的高铁,正载着您的英灵,穿过四十多年的光阴,驶向我们从未抵达的、永不分离的远方。玻璃幕墙映着万家灯火,我把车票夹进相册,夹在母亲与女知青的合影之间。A 座的位置空着,却又满得像整个春天的月光 —— 那是她晒过的野菜的月光,是她补过的衣裳的月光,是她留在每个孩子生命里的、永不熄灭的月光。这月光照亮了我前行的路,也让我在每个深夜想起她时,感到温暖而不孤单。
到站后的暮色漫过站台,我摸着裤袋里的车票,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那双布满裂口的手。那年在冻库,她用这双手把猪杂碎分成三份:自家一份,王大妈一份,还有一份悄悄塞进了村头孤寡老人的门缝。此刻指尖触到车票边缘的锯齿,竟像触到她掌心的老茧 —— 四十多年光阴,原来都藏在这些细微的纹路里,藏在她弯腰割野菜时压出的田垄,藏在她补了又补的青布鞋底,藏在这列载着亡灵穿越时空的高铁的每一道焊缝里。那些被岁月磨平的老茧,如今都化作铁轨下的枕木,默默承受着时代的重量,也承载着一个儿子对母亲永远的思念。
出站时遇见卖栀子花的老人,竹篮里的白花裹着湿报纸,香气突然撞碎记忆。母亲生前最爱的便是这种花,却从未买过一朵。那年女知青回城前送她一支塑料簪子,乳白色的花瓣在煤油灯下泛着光,她舍不得戴,收在陪嫁的木匣里,直到临终前才交给我:"留着给你媳妇。" 此刻我买下一束,放在 A 座的位置上,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在椅套上洇出小小的圆斑,像母亲当年在凉席上滴落的汗渍。花香混着记忆的铁锈味,在密闭的车厢里缠绕,成为连接两个时空的脐带,让我在这头,能感受到她在那头的温度。
地铁通道的风灌进领口,我背着母亲的照片穿过自动扶梯,玻璃映出重叠的身影 —— 年轻时的她在田埂上走,中年的她在冻库里搬冻肉,此刻的她在电子屏的光影里微笑。手机相册里存着她用过的镰刀,木柄上的布条早已褪色,却还留着她握了四十多年的弧度。曾几何时,我以为这把镰刀会像绿皮火车一样,成为被时光淘汰的旧物,却不想在高铁时代的风里,它依然割着记忆的野草,让思念在每个春天发芽。刀刃上的缺口,是某年冬天砍冻菜留下的,却成了时光最温柔的缺口,让爱从那里流淌出来,永不干涸,滋润着我生命的每一寸土地。
回到新家时,玄关的灯自动亮起。妻子捧着母亲的相框,女儿踮脚去摸照片上的银发:"奶奶的火车快不快呀?" 我指着阳台外的铁轨,远处的车灯划过夜空,像一串流动的星子。母亲若在,定会在厨房燃起土灶,把栀子花别在孙女辫梢,可此刻的智能灶台上,连油烟都被吸得干干净净,只余电子钟的蓝光在墙面流淌。但我知道,在抽油烟机的轰鸣里,在燃气灶的蓝焰中,母亲的味道从未消失 —— 她教会我的节俭,她传给我的善良,都是融入血脉的燃料,让我在现代生活的轨道上,永远记得来时的方向,记得那个在寒风中为我撑起一片温暖的母亲。
深夜我独自坐在飘窗边,看高铁列车在楼下的轨道上无声滑过。月光漫过母亲的遗像,她年轻时的模样与相册里的老照片重叠 —— 原来真正的时光机从不是高铁,而是记忆里那些永不褪色的细节:她在冻库门口哈出的白气,她补袜子时穿针的侧脸,她把最后一块腊肉塞进我书包时的叮咛。这些碎片在岁月里发酵,终于酿成今夜的月光,让我在 A 座的空位上,与她完成了一场跨越生死的对话。她不再问 "火车通了吗",而是说 "你看,日子多好",而我终于懂得,她眼里的好日子,从来不是高铁的速度,而是孩子平安的笑容,是一家人在一起的温暖时光。
第五次列车驶过时,我忽然听见母亲在梦里说过的那句话:"儿啊,你的绿皮火车造出来没有?" 起身翻开旧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童年画的火车 —— 歪扭的车厢下画满圆圈,标注着 "给娘的靠窗座"。如今真正的高铁图纸摊在书桌上,流线型的设计里藏着无数精密数据,却再画不出当年那个趴在泥地上的孩子眼中的憧憬。原来有些梦想,注定要在现实中破碎,却在回忆里愈发清晰。那个画火车的孩子,永远趴在 1978 年的泥地上,而他的母亲,永远站在晾衣绳旁,等着他造出载她看海的绿皮火车,那画面成为我生命里最温柔的定格。
凌晨三点,我带着母亲的照片来到小区后的观景台。铁轨在夜色中延伸向远方,信号灯明灭如呼吸。想起那年在冻库,母亲的背影消失在霜雾里,如今的高铁却连背影都留不下,只余一道流光划破黑暗。但我知道,在某个维度里,绿皮火车仍在 "咣当咣当" 前行,母亲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闪过的不仅是稻田和山丘,还有她亲手晒的野菜、腌的咸菜、分出去的猪杂碎,以及那些在贫困岁月里依然温暖的笑容。她的故事,藏在每一粒被她抚摸过的稻谷里,藏在每一块被她修补过的布片里,藏在时光的每一声叹息与轰鸣中,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
手机屏幕亮起,是哥哥发来的消息:"娘的坟头又冒新草了。" 清明刚培的新土旁,几株蒲公英正顶着绒毛摇晃。忽然想起母亲常说:"人走了就像蒲公英,风一吹,到处都是家。" 此刻的高铁风驰电掣,或许正载着她的 "种子",落在每一片她曾耕耘过的土地上,落在每一个被她温暖过的人心里。那些随风飘散的,不是离别,而是爱的延续,是她用一生播撒的善意与坚韧,在新时代的土壤里,开出更美的花,芬芳着每一个想起她的日子。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我把栀子花放在遗像前。花瓣上的露水折射出七彩光斑,像极了女知青描述的绿皮火车头喷出的彩虹。原来所有的等待与遗憾,最终都会在时光里找到归处 —— 母亲没能坐上真实的高铁,却永远坐在我记忆的 A 座,看窗外的岁月流转,看她的儿子在迟到的承诺里,慢慢学会与思念和解。那些未说出口的爱,那些未能兑现的诺言,都在时光的轨道上,凝结成最璀璨的星辰,照亮回家的路,让我知道,无论走多远,母亲的爱永远在那里,如月光般温柔地照耀着我。
晨光漫过铁轨时,我终于明白:这趟接母亲回家的旅程,从来不是从常德到长沙的物理距离,而是从愧疚到释然的心灵跨越。母亲用一生教会我何为坚韧与善良,而高铁载着她的英灵穿过时代的巨变,让那些在贫困中绽放的人性光辉,在现代文明的轨道上继续闪耀。她是我永远的 A 座,是我生命列车上最温暖的靠窗座,无论时光如何飞驰,她的爱,永远停留在那个充满铁锈味与草汁香的春天,停留在我记忆的绿皮火车上,永不褪色,成为我生命中最永恒的月光。 高铁的 A 座空着,像一枚被时光凿空的月亮。当塑料椅套反射着车窗的光,我总看见母亲的蓝布衫在记忆里飘 —— 那布料轻晃的弧度,曾是晾衣绳上抖开的清晨,是冻库门口结霜的夜晚,更是趴在泥地上画火车时,她蹲在旁边择菜的黄昏。铁轨在脚下延伸成银色的河,而 A 座的空位里,永远坐着那个用三十年光阴把自己烧成炭的女人,她的影子落在玻璃上,与窗外飞逝的油菜花田重叠,成了我此生读不完的月光诗篇,在岁月里静静流淌,温暖着每一个想她的日夜。
收拾相册时,那张 "常德 — 长沙" 的车票突然滑落,正正好好盖在童年画的绿皮火车上。两种交通工具在纸页上重叠,形成一道奇异的年轮。母亲啊,您看,当年的绿虫子早已长成云端的银龙,而您永远坐在最明亮的车窗边,看您的儿子,在您用辛劳铺就的轨道上,一步步走向与您灵魂共振的远方。那里没有冻库的严寒,没有割不完的野菜,只有永恒的春天,和一列载着爱与思念,在记忆云端永远行驶的绿皮火车,载着我们的爱,驶向没有离别的彼岸。
(原载《厦门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