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
三水讨厌核桃,三水喜欢核桃。
堂坪坝,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村子。三水是堂坪村的一个小女娃,村里没有人不知道她,因为她有一个得傻病的外婆。外婆的世界似乎与常人不同,她常常会突然说出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疯话,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疯事。对于年幼懵懂的三水来说,这一切都成为了她在同龄人面前难以言说的尴尬。在孩童们单纯却又残酷的世界里,三水因为有这样一个外婆,成为了被取笑和嘲讽的对象。那些刺耳的话语,像尖锐的石子,不断地刺痛着三水稚嫩的心灵。
三水小,什么都不懂,只觉得丢人。而外婆对核桃的执着,更是让三水难以接受。外婆总是会将一些青皮尚未完全剥净的核桃递到三水面前。那些核桃,棕褐色的硬壳上还残留着些许青皮的痕迹,粗糙而又丑陋,单是看着,就让三水没了食欲。在三水眼中,外婆递核桃的手,布满了岁月的斑驳,那是一双历经沧桑的手,却让三水感到陌生和抵触。外婆咧开嘴时露出的残缺牙齿,在三水看来,也是那样的可怖。每当外婆在众人面前递来核桃,三水总能感受到周围人讥讽的眼神,这些眼神如同一把把无形的刀,将她的自尊心割得支离破碎。她的脸会瞬间泛红,那是羞愧、愤怒与无奈交织的颜色。在那个时候,三水对核桃的厌恶,早已超出了食物本身,它成为了三水对外婆所有负面情绪的寄托,她讨厌核桃,更讨厌自己的外婆。
再长大些,进入青春期的三水心中也多了那些所谓的小女生的心事,她喜欢上了同村的大山,那是一个阳光而温暖的男孩,他们很聊得来,总是一起上下学。
“大山哥,你说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大山又有大海呢?” 三水仰起头,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的繁星。
“有你又有我,不好么?” 大山微微歪着头,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三水一怔,脸颊瞬间泛起红晕,如同天边被夕阳染透的云霞。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那一刻,微风轻拂,山间的树叶沙沙作响,似在演奏一首美妙的乐章。山是大山,海是三水,在这简单的对话里,他们仿佛找到了属于彼此的小小世界。
远处老树上的栖鸟被惊起。远远的,矮矮的,磕磕绊绊的,三水的外婆来了,三水的脸又红了。这大抵是少女心中无法言说的秘密,三水不想让大山见到自己的傻外婆,大山却丝毫不在意,热情迎了上去。
“大……三山水……核桃核桃,你们吃……”说罢,外婆递上一把,有壳有仁的核桃。三水什么也没在想,只觉得脸涨得难受,火山要爆发了。她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大山接过外婆手中的核桃。三水跑开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开,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什么地方,她听见耳边的风越来越大,但她却觉得越来越安静。她累了,找了棵大树,怔怔地靠着,她手里正揉搓着一个糖纸,是大山送的第一颗糖,她舍不得扔,一直带在身上。
她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大家总是笑话她,有一个傻外婆,总是笑话她要多吃核桃,不然会像外婆一样傻。三水的世界下雨了,不是泪水,是雨水。堂坪坝的世界也下雨了。
墨云把世界揉皱,冷雨骤然撕开暮色的伤口,吞噬了堂坪坝,三水还没回家,她在大雨中奔跑,水花溅起又落下,视线模糊,她辨不清方向,用了很久很久,她才狼狈地回到家,湿漉漉的、惹人怜惜的兔子。
“三水,你去哪里了,外婆呢?她去接你放学了。”
“我不知道,妈,我要换个衣服,雨太大了。”她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那一夜,外婆没有回来。风雨交杂,整个家都沉浸在一片焦急与不安之中。盼归的心,如同被雨反复抽打的落叶,在风雨中飘摇。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三水坐在外婆的床头,静静地盯着那些核桃。那些曾经让她厌恶至极的核桃,此刻却仿佛有着某种魔力,吸引着她的目光。她就那样坐着,坐了一整夜,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一夜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雨停了,全家人都去找外婆了。三水问了大山,原来当时自己跑开后,外婆便呜哇呜哇让大山找自己,于是两人就分开了,后来雨大,大山没办法,只能自己先回家。
……
在三水很小很小的时候,外婆还不傻,那时的外婆,精神矍铄,对三水更是疼爱有加。有一次,三水吵着要吃核桃,外婆便满心欢喜地给她剥。可外婆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不小心在剥核桃的时候卡住了小三水。当时,三水的父母正在镇上工作,外婆心急如焚,顾不上自己年迈的身体,背着小三水就往镇上跑,一路跌跌撞撞,只为了能快点找到大夫。后来,三水平安无事了,可外婆却因为受到过度惊吓,再加上劳累过度,脑子变得不清醒,从此便患上了傻病。
关于那件事,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从此,她小小的一方天地,只剩下核桃和三水,这大概是外婆的执念,我想。
这是三水后来知道的,在外婆的葬礼上。
三水小,但她什么都懂了。
三水爱上了核桃,爱上了递过核桃那双斑驳的手,爱上了咧开嘴下那残缺的牙齿。
三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外婆了,只剩核桃静静躺在掌心,无声诉说着再也回不去的曾经,和那永失所爱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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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学校:东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