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不属于这里
我不在乎那是否令人心碎
我想要控制住自己
我渴望一副完美的躯体
我渴望那无暇的灵魂
——Radio head 《Creep》
张生流泪出门,屋里头没有任何声音,整个世界都在此刻屏住呼吸,楼上夫妻停止争吵,婴儿熟睡着;楼下传来红烧茄子的味道,茄子在锅里闷着,主人敲铲子像是敲在客厅温柔而又慵懒的沙发上,周遭在这一片祥和的氛围中散发出幸福而安逸的气息。但这些都和张生毫无关系,他眨眨眼,仰头把那些晶莹流了回去。
天气预报显示今日高温预警,汗水无法控制。
他站在楼梯间,目光移向窗外,天空洋溢着一种湿润的宝石蓝,几条热带鱼在这蓝色的中心地带不断向边缘游动着,张生呆呆地随它们游动;目光由西向东直至那些热带鱼全部游出窗户的范畴,一切都接近隐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停在这里,心里头总有一个声音控制着他不要下去;他索性坐在台阶上,数起台阶的数量,“一,二,三……十一,十二,”单调的数字还不足以让一个人徘徊在无尽的虚无当中,他遽然抬起头,又数起天上热带鱼的数量。
鱼群总是一波赶着一波,只有时间才拥有彻底消逝它们的能力;那片能够纯净一个人内心烦躁与忧郁的神秘蓝色,现在只能做到在推推搡搡之间变换色彩。张生起身,依依不舍地回头,试图把剩余的蓝色全部遗留在门框范围之内。
今天可能要下雨,不然还是回去坐坐吧?最后一天,明天肯定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张生踟蹰很久,在那片蓝有意的暗示之下往回走了两步,手不由自主地想要叩门,伸出去却又短暂悬空,一条热带鱼落单在那里。
我走了。张生很想说出这句话。
(一)
他立马就后悔了,因为屋里头还是没有任何声音。有些话真不如不说,如果直接走掉多好,张生心里想着。现在他期待又害怕这扇门突然打开,打开之后他应该说些什么呢,张生不知道,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像木桩子一样呆滞了一会儿后——他擦擦汗,一咬牙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楼梯间传来“嗒嗒嗒——嗒嗒嗒”这样寂寞而空泛的声音。在这次之前,他上下楼梯的声音都是欢快而有力的。他知道这次走了可能就是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依依不舍又有什么用呢?现实生活的情节中哪有那么多的欲拒还迎,想哭就哭吧,既然失败了就像是一个失败者那样脆弱、窒息地哭吧,反正是没有人会在意的。
张生每次来这个老旧小区就只有一个原因——他的女友夏丽住在这里(这可以说得上是他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家”了)——可是现在女友变成了前女友,“家”就成为过去的“家”,安定和温暖也就不复存在了。
那天他最后一次回到这个小区,今天他从小区离开;天气没有变化过,一样的高温,老小区也不会变;但他就像是游荡在天空中的那几条热带鱼其中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适应新的蓝色了。人生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回忆的,他现在这样想着,抬头看看天空,和当时站在楼梯间看到的完全是两副模样,他心灰意冷,想流泪泪已经在这高温的天气中蒸发,只能流下汗水替代。
其实张生对自己的失败是早有预料的,但他没有想到当失败真正来临,竟会如此的超乎预料,这些失败不是单方面的,而是各个方面接踵而至,一步一步地击垮了他的内心:先是在学校附近开的琴行濒临倒闭,总店那边看不到希望想要停业,商量的时候对方态度简直像是他的祖宗,根本不能说是商量,只能说是对方板上钉钉地通知了他一声。
然后给父亲打电话希望能够得到父亲的鼓励,结果父亲严厉地批评了他一通,希望他回老家找一份安定的工作——比如说找个校外机构边带学生音乐边准备考研——为此他和父亲吵了一架;父亲嫌他不务实,总是异想天开地把人生想得像喝水那样简单,他却认为自己正是追梦的年纪,琴行想想办法还能再坚持坚持。但父亲的态度强硬,这次是非要他回来不可了。
那天电话挂断后,张生心烦意乱,当时他还待在那个属于他的琴行里(尽管这里马上就不再属于他)。一个人喝了几瓶啤酒,抱着吉他一顿乱唱,用手指拨弦,他想着非要把弦拨断了才好,弦断了才能把那些狗屁现实和烦躁情绪都崩飞到天上去;张生摇摇晃晃,手指上已经出现了长短不一的血丝,疼得他龇牙咧嘴。
那天晚上没有一个朋友陪着他,他就这样边弹边唱,想起什么歌就唱什么,如果实在想不起来就伴着旋律随便吼上几声;他唱得撕心裂肺,像是一个被流放到宇宙边陲的自然诗人。
直到他手指红肿,嗓子嘶哑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发现自己很享受这种过程。
那天很晚他才回到家,像是今天这样在门口呆滞了很久,他不希望把自己的坏情绪传染给身边人,尤其是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人。打开房门,属于“家”的味道扑面而来,夏丽坐在客厅,扭头看向他。
他抱住夏丽,吻了上去,吻完之后又是良久的拥抱,他太需要这样的拥抱了;他抱的放肆而又克制——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受到温暖。“我爱你,”他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他说不出什么别的话。
她把他推开,他又重新贴上去。
“你怎么了?”
“我没事,”张生抱得又紧了些,“你也用力抱着我吧。”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夏丽熟知他的个性——就是一个孤僻的孩子。夏丽任由他抱着,她也用力抱着他,她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她将脸贴向他,像是哄着孩子,她知道张生在哭,但她也知道张生不想让他知道。
“你爱我吗?”
夏丽点了点头。
张生只有在这样长久的拥抱中才能感受到温暖,他紧紧抱着她,因为只有在拥抱的时候她才看不到他的双眼;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在轻轻地哭泣——他是一个孤独而又好面子的人,尽管是在最爱的女人面前(他也说不出来因为什么)。但此时他那种长久以来的孤独,已经渐渐融化在两个人滚烫的体温之中,这种感觉过于热烈,仿佛将一块冰放进了火炉,炉膛里的火焰贪婪啃噬着它的温度。
“我要你。”
那晚他发疯般啃噬着她的温度,两个人的空间在触碰中变得更窄更窄;他俯在她的颈侧,他们的身影就像是黑夜当中跳动的火舌。
那晚夏丽安静得出奇。
(二)
这是张生来到长沙的第五年,期间读了四年大学,在大二的时候他选择创业,自己在校门口的旧巷子里开了一家琴行。他是学音乐的,从小就喜欢唱歌,把弄各种各样的乐器,但他成绩并不好,没有考上一个理想的大学。因为音乐这件事家里人和他聊过多次,希望他可以转个专业,把重心放在考研上,或者多去学些技能,考些证书,只有证书拿在手里心才会踏实。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父亲搞建筑,学历不高,每每看到同事因为建造师证书领钱时就会心生羡慕。张生理解父亲的想法,但他不愿意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在他这个年纪,正是该追梦的时候,老师们都这样说,他也这样认为;再加上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于未来和人生他有着自己的打算。
那条旧巷子普遍租金不贵,琴行的前身原本是一家湘菜馆,口碑很好,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急需转手,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张生专门去考察了一番;巷子虽然破旧但应有尽有,充斥着大城市里难得的烟火气息:几家饭店、复古照相馆、驿站、成人用品店,巷子里还开了几家民宿,学校里的学生进进出出,绝对是不缺人的,而且就在学校旁边,隔着围墙都可以闻到校园里杜英树的味道。离得近,回宿舍方便,而且学生们就需要一个能玩又能学到东西的地方,张生动了心,学校里是不缺想学乐器的学生的,毕竟吉他社里都有那么多人。
但他对于创业可以说得上是半点经验都没有,这下犯了愁。考察完回家,张生上网查看有没有可以加盟的地方,现在很流行这个,他之前在冲浪的时候是看到过的,那些台球厅,麻将房,KTV都可以加盟;但查出来的信息却让他大失所望,那些琴行无不是需要定金或者天价的加盟费,他不敢相信这些,况且他也掏不出来那么多钱。
张生的想法并没有因此逐渐消解,反而更加强烈起来:来到这座城市他一无所有,他不想回到家乡的时候也一无所有,他必须给家里人证明他的能力,他要实现自己。开琴行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在教别人的时候还可以学习,甚至可以通过这家琴行认识更多热爱音乐的人,自己组一个乐队,然后去天南海北演出;至于赚钱,他相信自己是可以赚到钱的,学校现在对大学生创业还有扶持,怎么也不会亏的。有些时候人的想法一旦产生就会被锁进大脑的笼子里,张生就是这样。
还好他在专业上用功,平时腿快,很讨老师们喜欢;经过他乐此不疲地打听后,还真在老师的推荐下找到一家——不需要加盟费,营业额抽成,可以提供一定的乐器和教材;只需要经过总店的培训就可以着手去开了。虽然租金和装修费都需要自己出,但这样的条件对于张生来说,已经是最好不过了。
把前期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张生给父亲通了电话。父亲虽学历不高,但也绝不是一个老派的人,再加上他疼自己疼得要命,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想做就去做吧,需要多少你和我说,”父亲的声音不紧不慢,语调中听不出来任何情绪;但这个回复却让张生愣神,他没有想到会这样简单。
“大胆去做那些你认为是对的事情,但创业很难,你要考虑很多东西。”
“我知道。”
对于父亲来说,他虽然嘴上不想孩子走音乐,但孩子有想法他心里支持得很——毕竟自己约莫着还能再干20年,孩子想追梦就去追吧,时代和时代已经不一样了,他知道自己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但只要孩子能跟上他就做什么都愿意;金额不算大,他能付得起孩子试错的成本。
父亲回复得非常简单,钱给的也非常简单,除了几句嘱咐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话语。但是这种“简单”对于张生来说,却是沉甸甸的。
(三)
张生一直是一个很有艺术气息的人,留着长长的头发,过肩,微卷。类似Radio head乐队中主唱汤姆·约克那样(他最爱的音乐就是Creep,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听这首歌的时候他觉得太吵,但第二次他就爱上了),为了这个发型,他留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他希望自己的琴行也充满艺术气息,最好别人一进门就可以被室内的设计吸引。张生一个人谋算了很久,在脑海中搭建了无数模型,却发现无一是他能够做到的(想法的确非常美妙,但往往审美能力总会因创造能力和经济条件的欠缺导致无疾而终)。最后,为了节约成本,他只是用玻璃墙隔断了原本的空间,分成内室和外室;然后在内室隔出一个空间做了厕所,剩下的室内布置都是张生一个人凭感觉做的。
他和夏丽在那个阶段认识。
旧巷子里青苔斑驳,阳光裹着馥郁的栀子花香味掠进店内,和墙上人影手中的蓝色油漆缠绕在一起。内室已经设计好了,那是他用来上课的地方,墙上铺满了海报;外室用来待客和娱乐,目前只有几把乐器凌乱地散落着。张生一个人攀在梯子上,他喜欢蓝色调,蓝色梦幻,因此他希望外室的风格能够像梵高画里的星空那样。
夏丽当时大三,比他大一届,汉语言文学专业,走进琴行的时候张生险些从梯子上摔下来。“帮我扶一下梯子,”虽然平安无事,但刚刚的摇晃还是让张生有些害怕,但女孩好像并没听到,她正打量着这家属于张生的琴行,张生只好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下去,他看向那个耳朵不太好的女孩——琴行里的第一个客人——个子不高,头发还没有他的长,露肚脐的粉色T恤,上面有一串他看不太懂的英文字母,很显身材的牛仔裤,手腕上戴着一个黑黝黝的手镯。张生朝她走了过去,她抬起头,瞳孔和她的手镯一样黑,但相比起来更亮一些,妆很浓,有些妖艳,耳朵上挂着小圆坠。张生被她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感觉自己有些羞耻,作为琴行的老板,竟然在和客人的第一次对视中落了下风,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个女孩是谁啊?来这里干嘛,明明店还没有修好,张生腹诽着。
“怎么了?”
“没事,就看看。”
这个回答让张生更不知所措了,他顺着女孩的视线看去,只有刷到一半的星空,现在还不能那么说,因为里面连星星都没有。
“你是在画画么?”女孩说。
“刷漆,”张生随便应付了几句,他觉得这个女孩很奇怪,墙上一片蓝色,谁能看出来是在画画,神经病。
女孩轻轻地“哦”了一声,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还有事吗?”她待在这里实在是太影响自己刷漆了,作为琴行的老板,肯定是不能赶走自己的第一个客人的,张生只好说,“等全部刷完你再来吧。”他不怎么会面对女性,一个人还好,现在多了个人,身上的油漆味和汗味让他非常不自在,他后退了几步,快要撞向那堵玻璃墙。
“没事,你刷吧,”女孩顿了顿,“我可以帮你。”
那天张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的,也不知道漆究竟是怎么刷完的。
第二次见到这个女孩的时候,店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张生在琴行摆弄着一把吉他,看到女孩进来,他显得熟络了许多(这次他可以好好地迎接第一位客人了),张生将吉他放在一边,从灰色的懒人沙发上起来。女孩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衣服,只是换了一个新的手镯,克莱因蓝色的,比张生的星空更要深邃一些。
张生突然想起那天女孩和他刷漆的时候。
“你为什么要在墙上刷满蓝色?”
“我喜欢。”
“只有蓝色吗?”张生一脸认真地看着女孩,“我在画星空。”
“梵高?”
张生想了想,这肯定不是梵高的星空,因为是他自己画的,“我的。”张生不懂美术,但他认为自己很懂艺术,反正把想画的东西画出来就好了,没有人规定过星空只能是梵高的,他也有自己的星空。他看着那面墙,开始思考一会儿该怎么画,星空是宇宙中的星空,肯定不是黑夜里看到的那样,他一时犯了难。
“你是学美术的?”
张生看了看内室地上堆满的乐器,陷入了沉思。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非要在墙上画星空呢,既然是一家琴行,那贴几张海报,把吉他贝斯挂上去不就好了——他又看向那面墙,可现在已经刷满了,一片蓝色也不太好看——他还是想把这片星空画完。
“哦,我明白了,你这原来是一家琴行啊。”
张生点了点头,还在思索着这片星空该怎么画,他突然想起大部分女孩的绘画能力要强于男生,“你会画画吗?帮我把这片星空画完。”女孩展现了极高的艺术水准——她直接将剩下的蓝色油漆都泼在了墙上——傍晚的阳光倾泻进来,穿过玻璃门时被糅杂的五光十色。张生霎时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这个女孩画画的方式竟然会如此直接,明明还有别的油漆,他看向她——这个他认为是店内第一个客人的女孩,此时成为了他星空中吞噬万物的黑洞——他再看向那面墙,深浅不一的蓝色让他的星空显得更为浩瀚。
“钴蓝色,普鲁士蓝,靛蓝,克莱因蓝,子夜蓝,”
张生以前不知道蓝色还有这么多区别,他只知道深蓝和浅蓝。
“看来你的店一切就绪了。”
思绪拉回,张生看向眼前戴克莱因蓝色手镯的女孩,“是啊,你要学吉他吗?我可能明天就要开始办活动了,早点报名优惠比较多,而且你是第一个,还帮我刷了漆,我可以给你再优惠点。”
“那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女孩还是路过,加完联系方式之后就匆匆地走了。
在张生的印象中,他对这个女孩的了解都是在手机聊天中完善的,那天回到寝室,他给女孩发了第一条信息:
你好,我是今天下午那个琴行的老板,不知道你想学什么乐器呢?虽然我只是一个学生,但我会的乐器还是比较多的,架子鼓、钢琴、吉他、贝斯、非洲鼓都可以;我建议你最好学吉他,因为我最擅长,从小学到大。然后我这边上课的话,一对一一节课是80元,我考虑了很久,要不这样,你先来试听一节课,我再免费送你三节,时间不固定,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当然这个价格还是可以商量的,看你的样子也是个学生吧;不过你要是想上大课的话,可能还要再等一等,得招招生,我原本想的是八个人才开班;但我送你的三节课肯定还是正常送的,你不要担心。
这条信息他编辑了很久,但发完之后他才开始害怕女孩会被他的直接吓到——毕竟哪有人刚加完联系方式就催人家报班的,目的也太不单纯了;因此他又把信息撤了回去,但女孩的信息却弹了出来,我叫夏丽,你叫什么名字?
张生看着对话框,有些不好意思,见了两次面他居然还没有询问过女孩的姓名,手指在屏幕上一阵忙乱,最后留下的却只有两个字,张生。女孩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张生的第一个客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四)
琴行已经开了一年,用张生的话来说,这段时间他累并幸福着;结识了不少朋友,报班的人虽然不多,但也可以保证他收支平衡,这就够了。
那片星空现在多了生命的气息——绿油油的草地上喜羊羊和猪猪侠牵着手,旁侧是美少女战士,画得惨不忍睹的奥特曼身后跟着一连串英文字母,还有一些符号和温馨的汉字;只有正中央连带稍左侧的那个位置被张生刻意留了下来——是夏丽泼漆的地方。
张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爱上了夏丽的,在一起之后更不知道。
“你可以让来琴行里的客人在那面墙上画画。”张生躺在夏丽怀里,左手拿着一袋薯条,右手不断地从中取出再送到她的嘴边,他从来不想去问她为什么,因为他知道她这么说肯定有她的理由,他很爱她,他也很相信她,夏丽在咀嚼中含糊不清地继续说着,“那片星空看起来太贫瘠了,你应该让它变得富饶一些。”张生想了想,他觉得那片星空已经足够富饶了,毕竟是他和她共同创造的。
“还好吧。”
“你可以把中心区域空出来,其它地方留给客人画,”夏丽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揉了揉他的头,接到信号后,张生又取出一根薯条送了上去,“琴行不只是属于你的,你也要让更多人有归属感,像你来到我家里这样,”
夏丽低头将剩下的半根薯条喂进张生嘴里,他眯了眯眼,像是一只躺在母亲怀里温顺的小狮子,“听你的,我也觉得不错。”
“我要听你唱歌。”
张生很喜欢听夏丽说“要”字,他觉得这个字比“想”字亲切多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强势的态度,他喜欢被驯服,但他有时也会反抗;他始终觉得,真正的相爱就是让两个人互为天敌。
大学阶段创业开琴行的确让张生骄傲了很久,但和夏丽的相爱让他从骄傲走向了一种超越自卑的卑微。夏丽比他大一届,家境非常不错,父母都是教授,平常爱写小说,水平已经超越了同年龄段的大多数人,因此她刚毕业就在市里一家很有威望的杂志社做了编辑,边工作边准备考研,她时刻都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对于人生有着相当清晰的规划。交往之初,张生没有考虑过那么多,那时夏丽还是他的学员;时候久了,他才越来越感受到自己的匮乏以及和夏丽之间的差距,因此他越来越愿意去表露自己独立、才华横溢的一面,他认为夏丽爱的就是这些,他不想失去她。
夏丽毕业后,张生对音乐的追逐慢慢转变为了对金钱的追逐;和音乐不同,这种追逐并不好受,追得越紧让张生感觉差得越多;他甚至有时在想,如果自己不开琴行,开个别的是不是会更好,这种怀疑很消磨精神,他因此迷茫。
他发现他迷茫的远远不止这些。
夏丽工作照旧,但考研压力越来越大,为了专心备考,她克制了和张生见面的时间。见面的时间一少,张生难免会陷入爱和不爱的问题当中,他知道夏丽是在做着正确的事情,但这种正确令他恐慌——他想钻进夏丽的心里看看自己占的位置到底有多大,或者开口去问一问;他又恐慌自己的问询代表着怀疑,他害怕夏丽怀疑自己,所以也害怕让夏丽知道自己在怀疑她,最后话说出口,都成为了情真意切却伤痕累累的关心和慰问。
他总是不想说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害怕在夏丽面前暴露自己脆弱的自卑心。
那段时间的琴行已经出了问题,
“为什么会涨价,”;“班里人太多了,”这样的话张生听了无数次,他感到非常厌烦,自己开的店自己当然有决定涨不涨价的权利,那些学员和朋友几乎没有人理解他。回头客越来越少,上课的学员只剩下几个,事业的压力让张生越来越崩溃,他开始嗜酒,怠惰。
“没有什么比自我放弃更可悲了。”
张生喉结动了动,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下颚滑出一条蜿蜒的泪痕,他抱着电吉他,却不知道该唱什么歌;余光瞟向内室的铺陈,和外室区别最大的那堵海报墙,上面贴着汤姆·约克——那个他最爱的歌手。
“你为什么留长头发?”
“我最爱的乐队是Radio head,里面主唱就留着长头发。”
“和你长得还挺像,”夏丽看完照片,又打量了一下张生,“这个乐队有什么很出名的歌吗?”
“Creep。”
夏丽知道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这首歌也听张生唱了无数遍,但她并不喜欢。
“这首歌的歌词太压抑了,你为什么会喜欢这首?”
那天张生说不知道,但现在他知道了——他和汤姆·约克不仅长得像,唱这首歌时的心理也差不多,他之前有查询过——汤姆·约克在埃克塞特大学上学时创作了这首歌,灵感来源于他喜欢的一个女孩,他对女孩单恋无果后,产生了自卑感和挫败感。看着海报,张生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起码对比汤姆·约克是幸运的,他是在一起之后才产生的那种感觉。
“When you were here before
Couldn't look you in the eye
You're just like an angel
Your skin makes me cry
……”
(当你曾出现在这里时
不敢直视你的双眼
你就像天使
你的美丽令我窒息……)
(五)
琴行的状况之后好转了一些,这和张生心态的转变有着极大的关系。自从唱完歌,似乎一切都想通了,价格降了下去,也有人报名,但张生知道,琴行的好转只是暂时,肯定回不到之前了,他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可琴行毕竟又是自己的选择,说到底,能坚持下去肯定还要坚持。
张生一边上课一边寻找着新的出路,关于琴行的状况,还是没有告诉夏丽。
夏丽知道的时候已经考完试了,对于上岸她很有把握,那天来到琴行,她兴致勃勃地想把星空剩下的那一部分补完。张生正坐在沙发上算账,听到有人开门,抬头看到夏丽时表情十分错愕,他已经不记得上次见到夏丽这个状态是什么时候了。
“惊喜么?”夏丽的眼睛闪闪发光,穿着和他初次见面时的衣服,手上戴着那个克莱因蓝色的手镯,看起来美极了,她走进来,用第一次打量琴行的眼神打量着,“这才像是一个艺术家开的琴行嘛,看起来富饶,而且有生命力多了——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的。”她走向那面墙,张生起身让了让,陪她一起看着:泼漆的地方向四周扩散出不同的深邃,每一个节点都闪烁着一颗星星,让这片星空显得更加浩瀚;四周再远一些,就是客人画下的图案,千奇百怪地簇拥着宇宙的中心。夏丽凑近去看,仿佛要将每一种图案尽收眼底,“他们画得都太好了,你说我画些什么好呢?”夏丽突然地回头让张生心悸。
张生不在乎她画什么,画什么他都喜欢,更何况这片星空已经是她带给他最伟大的作品了;只是现在,张生不确定自己这家琴行还能开多久,他有些不忍心。
“其实,我觉得不画也挺好的。”
“啊……”夏丽重新看向那片星空,“好像你说得也对,可是你给我留了这么久;算了。听你的。”
夏丽坐在张生刚刚的位置,张生挨着她坐下。
“之后什么打算?”她漫不经心地问。
“你去哪我去哪。”张生漫不经心地答。
“琴行呢?不开了吗?”她漫不经心地又问。
“你想我跟着你去吗?”张生漫不经心地反问。
夏丽没有回答。
其实张生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她一定是不想张生跟着去的,“开玩笑的,我后面也有自己的规划,你可是琴行的女主人,那片星空我还得守着,”他只好这样说。
“要不你不开了吧?尝试一下别的?”
这次张生没有回答。
“我要听你唱歌。”
“好。”
张生回来的时候,夏丽已经不见了,他呆呆地看向桌子,账本是没有人动过的。他突然明白,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是错了的。
(六)
张生抬头,那群热带鱼已经迁徙去了新的海洋,看不到任何来过的踪迹了。天空最初是淡紫色,凝成的雾气在上面安静挂着——再过些时候淡紫色变得异常深邃,天空像是倒满了葡萄酒的高脚杯——又暗了一些,晚风轻而易举地攻破了城市的热潮,落进他的眼睛里,带着几粒沙子;这次他没有伸手去揉,把头压得低,他看到了戴在他手上的克莱因蓝,然后看到了手镯里更遥远的星空。
手镯是夏丽给他的,他用唱《Creep》的电吉他作为交换。他看向那片星空的中心地带,他对于自己今后的人生也有了新的打算。
重新看向门把手,那三个字已经挂在嘴边。
张生明白,有些话今天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可他也明白,有些话听起来简单,说出口却实在太难。
真实姓名:刘斌
联系地址:湖南省长沙市中意一路湖南女子学院
就读高校:湖南女子学院
专业:播音与主持艺术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