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那扇门开了又关,已经换了三块门牌。藤蔓不管这些,它只管爬。从2021年那个溽热的七月开始,它细软的触须试探着贴上砖缝,那时它刚被栽下,瘦怯怯的,像一句犹豫的旁白。新来的领导推窗见绿,说“这藤好,有生机”,话音落进土里,藤蔓似乎听见了,卷须悄悄一颤。同一个月,办公室里最沉默的那个科员,抽屉里多了一份文件——三级主任科员。
藤蔓攀过第一个冬天时,身子骨硬了些。它见过那人伏案的背影,总是最后一个熄灭的灯,把影子长长地投在藤叶上,像一种无声的灌溉。风闻有些工作得了省里的批示,红头文件上的名字,墨迹仿佛都更沉些。藤蔓不懂什么叫“全省第十二名”,但它觉得,掠过窗棂的风,在经过那个座位时,会不自觉地放缓、盘旋,带走一丝纸墨与心血蒸腾的微温,混着它自身清涩的气息。到了2023年秋,它的叶子已能覆住小半面墙,绿得厚实。那人从门里出来,手里捧着新的任命,二级主任科员。他立在廊下,看了藤蔓许久,目光沉静,像在确认一位老友的年轮。
然后便是生长,近乎虔诚的生长。藤蔓的路径并非直线,它时而迂回,时而因一堵老墙的缝隙而转折,但它总在向上,每一片新叶都朝着光。那人的工作,据说有一项在2024年得了“全州第一”。庆功的消息像一阵短促的鸟鸣,很快被更深的寂静吸收。他依然坐在那里,面对新的材料,新的难题。省领导的表扬批语,他压在一本厚字典下,纸边平整,不见卷折。藤蔓最记得一个深夜,急雨敲窗,他擎着伞冲进院子,不是为自己,是为将几盆可能被狂风摧折的档案资料箱搬至檐下。雨珠顺着他微白的鬓角滑落,也顺着藤蔓的脉络滚落,在泥土里汇成同一种滋润。
时光流到2025年深秋,藤蔓早已森然,气象自成。它粗韧的茎纠缠着,覆盖了整面东墙,甚至在檐角勾勒出一弯苍劲的弧线。金黄与绛红的叶子,在十月的阳光里酿着最后的醇厚。任命一级主任科员的消息传来时,恰是午后。风静,云停,几片最老的叶悠然旋落。没有喧哗,只有纸张轻搁桌面的微响,像一片叶子找到了它的归宿。
我常立于廊下,看藤,看人,看这十年一瞬的岁月。提拔的阶梯,三级,二级,一级……数字是清晰的刻度,量得出职务的擢升,却量不尽那骨骼里默默累积的钙质,量不尽那血脉中日益沉稳的潮音。荣耀如“第一”、“第十二”、省领导的朱批,是途中偶遇的驿站,可供歇脚回望,却非终点。真正的抵达,是那藤蔓般的姿态——无论风雨晦明,无论墙垣冷热,只将每一寸气力,都化作实实在在的攀援;将每一次嘉许,都沉淀为更深处的抓握。
领导识藤,亦识人。他提供的或许只是一面允许攀附的墙,一扇迎接光线的窗。而那生命自身对生长的渴望,对“向上”本能的、不喧哗的忠诚,才是所有奇迹的源头。藤蔓从不过问为何要爬,它只是爬着,用整个生命回答虚空。那人也如此罢?认真干好每一件交办的事,如同藤蔓伸展每一片承接雨露的叶。名次与批示,不过是季节馈赠的色泽与果実,真正不朽的,是那副愈经风霜愈见虬劲的枝干,是那圈悄然增长、撑起一身苍翠的年轮。
夕照将斜,给藤蔓镀上最后的金晖,也将那人伏案的剪影,投在愈爬愈高的苍绿之上。分不清是藤蔓在攀他,还是他在长成藤蔓。只觉一股沉着而澎湃的生机,在暮色里静静流淌,流向下一个有待攀越的春天。原来,最深邃的提拔,从不来自任何一纸文书,而是光阴与心血合谋,将一株生命的幼苗,默默“提拔”为一片可以倚靠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