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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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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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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月亮


 她记不清是从哪一天起,有了对面墙上的月亮。开始时,好像是风刮进来的。又好像是被门夹过,只是细细的弯弯的一条月牙儿,懒懒地挂在那墙上。好像那个时候,她的秋月正在她肚子里静静地长大。一切都是好像,才多久的事儿,想想真是好笑。

那时候的她,日子过得无聊又充实。充实得像拥有了整个世界。无聊,那是因为她成天感觉到累,懒懒的不愿意动。

那时候男人很辛苦,男人为了这个家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每天都要很晚才回来。她每天独守空房,陪伴她的只有墙上那片清冷的月光。她每天就盯着墙上那月亮,对着肚子说,儿子你看,这月亮大了,又小了。小了,又大了。再大小几个来回,你就该睡到妈妈身边来了。

她哄着哄着,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睛。男人回来怕吵醒她,进门后蹑手蹑脚。其实她根本没睡着,男人没回来她睡不踏实。她有许多话等着跟男人说,她要把刚刚哄孩子的话对男人说一遍。还要对他说,墙上那月亮比原来变红了。还有……。等到男人摸索着洗漱完后,重重地倒在床上,她又只好闭上眼睛装睡。她不敢开口说话,怕吵着男人睡不好觉。男人一直睡眠不好,好几次她睡醒过来,看见男人还对着墙上淡淡的月光说梦话。男人常常半夜里还醒来跑到外面去抽烟。

她怀孕九个多月时的一天晚上,等男人回来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她对男人说,儿子快出生了,你这当爸的该给儿子取个名字了。男人的眼睛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呆看半天,像是突然发现:“哦,我要当爸爸了!”

男人像是毫无防范的有几分懊恼:“我怎么就当爸爸了呢?”

男人的样子让她很不高兴,说:“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男人真有些不高兴了:“谁说我不高兴?我要升级当爸爸了怎么会不高兴!”

她清楚男人是忙懵了,准确地说,是赚钱赚懵了。她松了一口气,口气十分温柔地对男人说:“你这个爸爸,是不是该给儿子想个名字呀。”

男人突然问她:“快到冬至了吧?”

男人是想到了冬至。近几年每年的冬至他们都得回一趟老家,去给他父母扫墓。今年的冬至,只能是男人独自一个人回去了。她看了看床头的挂历说:“儿子大概就在冬至前后出生。”

没想到,她话音刚落,男人就说:“那还想什么呢?儿子就叫冬生。”

这下轮到她不高兴了:“冬天生的叫冬生,春天生的叫春生。你春生,他冬生,你像是他爸爸吗?”

这座城市就没有冬天,四季如春。男人常常跟人发牢骚说,什么鬼气候,冬天一点也没有冬天的样子!她看见男人发牢骚时总是面带微笑。男人心里其实是很喜欢这座城市的气候,男人能赚钱就是得益于这座城市的温暖。

她的话让男人听了不舒服,男人说:“名字只是个符号,我们村里叫小猫小狗的长大后个个有出息。”

她说:“名字也不能太随便了,这里可不是你村里。”

她望着对面墙上一抹明亮的月光,样子很不开心。男人忙安慰她说:“我的儿子当然得有个好名字,像你一样。你清音,他至少也青岛。”

男人的话真是让她哭笑不得:“干脆叫青岛啤酒!”

“好呀!青岛啤酒。”男人像被触动了某根神经,突然间兴奋起来,要抱她。她轻轻推开男人,说:“别伤着儿子。”

看着男人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心一软:“再忍忍,儿子在开踢呢。”

男人摸着她的肚子,笑了起来:“小子,爸爸不打扰你了!”

男人洗漱好回来后,她说:“儿子叫秋月,怎么样?”

这个其实是她早就想好了的名字。男人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来这座滨海城市几年了,每年的中秋节她都想和男人一起去海边沙滩上赏月。男人总是对她说,等等,再等等,等我忙好这一阵带你去住海景酒店。

男人心里有愧,说:“你说了算。小名就叫冬冬吧。”

儿子出生后大名叫秋月,小名叫冬冬。

 

那月亮像气球般挂在对面墙上。圆圆的,鼓鼓的,红红的。她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鲜红的月亮。那月亮在不断地膨胀着,膨胀着。眼看着“砰”的一声,炸出一片血红来。孩子的到来就像新婚之夜,只给她留下血的记忆。她不明白,女人的幸福为什么总是要跟血联系在一起。

大姐过来后,听她讲起冬冬出生的过程,就数落她男人不应该。现在不在家可以,可是自家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男人再忙也应该守在身边。他不知道,女人生孩子多难?简直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

大姐说话时看着身边的大姐夫,大姐夫忙说:“是呀,你姐生三个我都守着。”

大姐夫说话时,那双小眼睛还是那么一眨一眨的。在老家时,她就很不喜欢大姐夫那副样子。要命的是,大姐还常常私下里笑着对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上你姐夫吗?就是那双眼睛,眼睛一眨,计上心来。大姐的话让她想起上学时在课文里看到的印象很深的一句话: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大姐说话一贯嗓门高,噼里啪啦。听得她全身起鸡皮疙瘩。

她看着眼前尚未长开肉团似的冬冬说:“这么点的小孩啥时候才能长大呀?”

三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的大姐,听了不愿意:“谁不是从这么小来的?我们老家有句话说,愁生不愁养。孩子长起来,就像吹气球似的。”

大姐和大姐夫是一块从老家过来的,大姐说是来看看孩子的。她以为大姐看看孩子就走,连忙挽留大姐住下来。家里那间小一点的房间,租房子的时候是考虑孩子出生后有地方住。正好,孩子还小,可以让大姐大姐夫先住下。

大姐和大姐夫就住了下来,大姐帮着照看冬冬。大姐夫每天跟班似的在男人身边,眼睛一眨一眨的给男人出主意赚钱。她也有空偶尔出去做个美容,或者产后恢复什么的。

日子很正常地往前过着。真像吹气球似的,仿佛转眼间,冬冬就会走路了。看着冬冬走路越来越稳,她想,要冬冬会说话就好了。她十分期待 ,期待冬冬对她的第一声呼唤。

一天晚上,她从外面做完头发回来,刚一进门,冬冬竟然对着她口齿不清地囔:“羊,羊!”

她一怔,对冬冬说:“冬冬再说一遍。”

冬冬对着她喊:“羊!羊!”

她一把将冬冬抱起,高兴得也喊了起来:“冬冬会说羊了!”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大姐笑着说:“她是喊娘,哪来什么羊呀?”

是呀,眼前这座大都市里哪有什么羊呀。可是冬冬怎么能喊娘呢,应该喊妈妈或者妈咪才对。她教冬冬喊她妈妈。很快,冬冬就对着她使劲地喊:妈——妈妈!

第二天一大早,大姐出去买菜了,她带着冬冬去这个大都市的中心公园玩。一路上红花绿草。走着走着,冬冬指着前面的天空,嘴里一阵呜哩哇啦:“妈妈,圆!圆!”

她说:“对,圆,圆的。那是太阳。”

她要冬冬跟着她念:太阳,太阳。她很快感觉不对,看看地上长长的身影,太阳明明是从背后照射过来的,怎么一大早太阳就跑到对面的西边去了呢?她连忙纠正说:“月亮,是月亮。”

大白天怎么会有这么圆的月亮呢?她抬起头来前后望望,看见天空中东边一个太阳,西边那个肯定是月亮。是太阳过分心急了,还是月亮也想看看白天的样子,迟迟不肯回家?

她带着冬冬回到家里,大姐正在忙着早餐。冬冬喝完一瓶牛奶,拿着男人给他买回来的彩笔在墙上一阵乱涂。涂完后,一个劲的问她:“妈妈看,你猜我画的什么?”

她认真地看着冬冬画在墙上的东西,故意一阵乱猜:饼、土豆、梨子、香蕉……等等,把冬冬吃过的东西一路往下说。

冬冬一直摇着头,忍不住囔:“妈妈真笨!这是亮!月亮!”

大姐看见了,不得了了,责怪冬冬,白白的墙怎么能画成那样?

她对大姐说:“让他画吧,孩子喜欢就好。”

大姐说:“这是租的人家的房子,到时候怎么向房东交代?要是自家的房子……”

她打断大姐的话说:“交房时我把墙刷成新的。”

大姐不吭声了,想起来喊她吃早餐。

冬冬不懂妈妈和大姨在争些什么,但他看得出来,他是赢了。他玩得很开心,很得意。他不画了,左右手拿着两样东西比划着:“这个是月亮。这个是太阳。这个是妈妈。这个是爸爸。”

她看见冬冬左手拿着一个圆圆的粉红色气球,右手拿着的那个透明的气球,长长的形状有点古怪。她越看越不对劲,突然间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那个东西。

这时候,大姐的大嗓门亮了起来:“你们也不注意点,男人用那个东西也让孩子玩,真是的!”

大姐的话让她羞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一把抢过冬冬手里那个形状古怪的东西,不顾冬冬哭闹,抱起他往外走:“冬冬乖,妈妈带你去买好多漂亮的气球。”

冬冬满月后,有一天晚上男人特别亢奋,在她身上一边忙活一边对她说,我要努力赚钱,努力赚钱,努力赚很多钱,很多钱。买新房,给冬冬生个妹妹。那以后,两个人每次在一起时都很小心,生怕冬冬的妹妹会等不及就突然间来到身边。男人每次完事后都有些余兴未尽,发誓说,等有钱了买新房了我一定要任性。

天上那轮月亮太不着边际,太辽远了。只有对面墙上的月亮离自己那么近,伸手可揽。

男人是眼睁睁看着墙上的月亮在一天天变大变圆,心里着急。只要能挣钱,什么都能做。没想到钱赚够了,人却进去了。用老家话说,进去吃二两米了。她常想,男人这么个大块头,号子里二两米根本吃不饱。

男人离开时交代她说,过年时,别忘了带冬冬回一趟老家。按照男人老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男丁都得回老家祠堂里祭祖,上族谱。这样的话,无论你将来走多远,做多大的官,都能找到自己的根。男人早就跟她说过这事,可是男人一直都在忙着赚钱,还没来得及带冬冬回一趟老家。

男人离开了,只有她独自带冬冬回老家去了,以后每年都得带冬冬回老家给爷爷奶奶扫墓了。

 

“火!火!”冬冬又在说梦话了,一定又是梦到火了。这座城市一到冬季,天干物燥。三岁小朋友一进幼儿园,都要进行安全教育,防范火灾。冬冬跟她在外面时,看到那些画着火苗上打一个叉的防火标志牌,特别敏感。

男人不在身边后,第一次在睡梦中听见冬冬喊“火”时,把她吓得不轻。冬冬喊过后,又很快回到梦乡。她翻身下床,在家里各个角落都仔细检查了一遍,才回到床上。

男人不在身边后,她的觉也少了,仿佛是被男人带走了。她又认真检查了一遍冬冬第二天上幼儿园要带的东西,奶黄色的小被子,小枕头,都被她晒过好几遍了,带着一股太阳的香味。她再往那只写了冬冬大名“秋月”的黄色小书包里,多塞了一件小衣服。老师在微信群里通知说,天热小朋友出汗多,除了身上穿的,每个小朋友还要带上两到三件衣服备换。一、二、三、四,她数了数,小书包里一共有四件换洗的衣服,足够冬冬一天在幼儿园换的了。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上幼儿园,好像只是身上穿的,家里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衣服让你带去换。她又从书包里往外拿出一件衣服来,要留着明天再带去换。她发现这件衣服的口袋边裂开了一个小口子,连忙在床头找针线。针就插在床头暗影里发着微弱的光,线是一直穿好的。她熟练地缝了起来,现在还有谁家的孩子穿着缝补过的衣服上学呢?可冬冬小,还不懂讲究这些。这衣服除了裂开一点小口子,其它地方都很好,丢了也可惜。她一边缝着一边默默地对冬冬说,儿子,并不是妈妈舍不得在你身上花钱,如果需要的话,妈妈从身上割一块肉给你都不会喊疼的。男人不在家后,她学会了在心里默默地对儿子说话。

她正要躺下,屋角那堆旧衣服有些刺眼。那是不久前她整理出来,准备当抹布或者扔掉的。都只是款式旧些,或者布料稍稍有些褪色。要搬新家了,男人见她这也不舍那也可惜,整理了半天只是丢掉了几条破内裤和袜子,衣柜里的仍是满满当当的。男人说:“我的衣服除了那套阿玛尼西装,全部扔掉!”

她不放心地问上一句:“那件羽绒服呢?”

 “丢!这里没有冬天。” 男人手一挥,补了一句: “几年都没有穿过,留着只是长灰长虫子。”

她看着男人那挥手的动作十分潇洒。男人说:“都说了新房是拎包入住,像住酒店一样。你想想住酒店包需要什么就带上什么,其他都给我扔掉。”

她左收拾右收拾,发现自己还确实是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她想起来这座城市后跟男人回老家过第一个年时,大姐要她多买几件衣服好好打扮自己。大姐说,人心隔肚皮,千万不要跟村里的桂凤一样,老公在外面一有钱就把她甩了。

她相信自己的男人,男人只是想努力赚取这座城市里的钱。用大姐夫的话说,这里的人看上去个个都很有钱,不赚白不赚。大姐夫的小眼睛每天对着男人一眨一眨的,果然是一眨一个点子,不停地给男人出着赚钱的点子。男人感觉到自己赚钱的速度太慢了,于是,男人做起“清音”牌矿泉水,后来竟然还做起了青岛啤酒。做来做去,男人把自己做进去了。

新家是再也搬不进去了。她从屋角那堆衣服里,把男人那件深蓝色的羽绒服拿出来放回衣柜里。天气渐渐变凉,男人在那里面可能穿得上,下次看他时带给他。

她从那堆准备丢掉的衣服里,看到了自己那件暗红色厚呢裙子,那还是结婚前男人给买的最贵的一件裙子。她挂回到衣柜里。那件米色的呢大衣,是她跟男人来这座城市的第一年回家过年前买的,说不定过年要带着冬冬回老家。还有……最后是,那些准备搬新家时丢掉的旧衣服,统统又回到了衣柜里原来的位置。

墙上的月亮好像很久不曾露面了。偶尔显显身,也不再是那么血红了,变得有些冷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注意到墙上那轮月亮了。男人不在家,她除了冬冬,没有精力关注其他了。

屋角落里那堆旧衣服放回衣柜里后,原来底下还堆放着一整箱一整箱的水,用她的名字命名的“清音”矿泉水,精明的男人竟然还把那水跟青岛啤酒联系在一起。看着那水,她想起小时候老家每年的洪水季节,父母囤粮囤水。她想,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得靠这些水来回想自己的男人。除了这些水,她好像从来就没有过男人。

她怀疑男人是故意的,故意撇下她和冬冬,去那里面呆上几年。等她独自带着冬冬长大后,男人才回来。她清楚,男人实在是太累了。

她看一眼对面的墙上,空荡荡的。男人离开家后,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她就成了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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