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脚印

消失的村庄和远行的少年，如墙上的漫画，消失在路的尽头，少年的泥脚印犹如一块活化石，沉淀在村庄的底层，深埋在老屋的土里，随时等着春日的唤醒，绽放出繁花似锦的生命力。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最初的路。那路最先跨过家门口，向外面的世界延伸而去。儿时，老屋前有一条弯弯的黄泥路，那是一条蜿蜒曲折、充满生机的小径，它串联起了我儿时的欢笑、梦想和希望。

春暖花开之际，泥巴路两旁的油菜花争相绽放，金黄色的花瓣映着暖阳，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我们这群孩子，光着脚丫，踏着开春凉暖参半的泥土，在花丛中嬉笑穿梭，捉迷藏、过家家，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偶尔脚下一滑，摔倒在泥巴路上，泥土沾满衣裤，却也挡不住我们的欢声笑语。

夏日的泥巴路，是孩子们的乐园。一场阵雨过后，路面泥泞不堪，我们却乐在其中，大家光着脚丫，在泥巴路上踩出一行行脚印，仿佛是在谱写一曲青春的诗歌。嬉戏间，不时有雨滴从树上落下，砸在脸上，凉爽而舒适。此刻，我们仿佛成为了大自然的精灵，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

秋天的泥巴路，满目金黄。道路两旁的树木换上了五彩斑斓的秋装，落叶纷飞，仿佛在为泥巴路铺上美丽的地毯。我光着脚丫，在花生地里跑来跑去，抱着一捆捆花生装上平板车，偶尔摘下几颗花生夹在脚趾间，感受着丰收的喜悦。

寒冷的北风拂过，雪花飘舞，我们在泥巴路上留下的泥脚印渐渐被雪覆盖。泥脚印在四季轮回的浸润和丰腴下，仿佛有了生命的体态，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一串串泥脚印，经历岁月的洗礼和沉淀，孕育成了一种精神的图腾。好比庄户人家垒院墙。一筐筐黄土和着麦秸，夯得再实，抹得再光溜，顶上也总得压几块老石头片子，挡挡风，压压茬口。这泥脚印，便是那压顶的石片子。糙是糙了点，可实在。看到脚印，就找到了希望的出口，就望见了岁月的前端。

泥脚印，饱含了苏北老家乡下的热气儿、活气儿，它连泥带水的托着生活的重担和梦想的起源。

老屋里的泥脚印，扫了又印，印了又扫，扫扫印印，日子就这么热气腾腾地往前滚。字里行间就是这扫不净的泥印子，洋溢着乡土的筋骨神气，这点点滴滴就是从泥地里抽出的线、点亮的灯，暖了这庄稼人的心窝子。

有时，搜索记忆深处的泥脚印，摞起来一瞧，倒像从自家灶膛口掏出来的一堆碎砖头。砖头缝里塞着陈年的草梗儿、灰烬，还带着麦秸火的余温，砖面上糊着点猪食渍、烟锅油，兴许还蹭点鼻涕印。有人嫌它腌臜，不上台盘。可我看着，倒挺顺眼。这腌臜里头，藏着俺娘浇地回来踩下的那股子湿泥气儿，裹着姐姐抢收时摔出的那身泥水，还混着光腚孩子们滚进门时那奶声奶气的嗷嗷叫唤。没了这点尘灰油腻，没了这粗拉拉、毛茸茸的活气儿，那还叫日子么？那叫油画，干瘪瘪地挂在墙上，摸不着，闻不着，暖不了心窝。犹如那弯曲的路上，没了脚印，就不是路，只是大地上的一个曲线。

一段时间，我曾迷恋路上的脚印，我常在雨后去打探它的秘密。在我眼里，那些脚印都是有情绪的，它们或伤心、或开心、或叹气。它们伤心的时候，脚趾会牢牢抓住泥土，脚背用力拱起，像树根一样在泥土里寻找安慰和归宿；它们开心的时候，脚趾摊开，脚根着地，完全放松，完全和泥土相融，像血融于水里。但无论开心还是伤心，这些脚印都不会停下来，它们永远以走的姿态印刻在路上。我一直以为，母亲的脚印都跟她的性格一样耿直、倔强。所以，在我眼里，田垄上的每一个脚印都是生活压出的重重印痕，它们不卑不亢，艰辛却朴实。

我喜欢踩着母亲的脚印走在泥巴路上。母亲的脚很重，在地上溅起噗噗的响声，我的脚很小，如花沾水般，轻盈得如蝴蝶飞起。在这条路上，母亲的肩也从未空过，有时扛着铁锨、有时挑着担子。挑着担子的母亲健步如飞，即使雨天也一样，脚步啪嗒啪嗒，脚印在地上一闪一闪，肩上的担子也一闪一闪，像是要从母亲肩上飞出去，我需要奋力奔跑才不至于弄丢了母亲的脚印。母亲的脚印很浅，如一弯浅浅的记忆，只有通过似有似无的轮廓，才依稀辨认出那就是母亲的脚印。

后来，我从这条路上走出去，来到城市，并在城里扎下根。城里的路很多，宽的窄的、好的坏的，有的伸向村庄，有的伸向更远的城市。它们身上，更多的是车子印迹和时代印迹。有时，我试图将它们看成是一条条村路。我沿着它们走啊走，走过一些村庄和麦田，但却始终走不出一种感觉，一种水乳相融的感觉。想来，城市的路，于我终究是陌生的。

多年后，年迈的母亲渐渐挪不开脚了，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地蹒跚学步。从锅屋到堂屋，从菜地到家院，母亲佝偻着身子，弓着背。自从有了拐杖的搀扶，母亲又迈开了步子，从老屋走向田间，踩出了一垄一垄的新绿。

那日，阳光正好，我陪着母亲到田间走走。一颗颗绿油油的菜苗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展现了油光彩亮的色彩，母亲低下头来轻抚菜苗，就像轻抚孩子一般，菜苗长得更欢了。我扶起母亲，贴在母亲的耳边轻轻地说：“妈，您老了，现在您慢点，让我陪着你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母亲笑了，我也笑了。我搀扶着母亲，向着夕阳走去，田埂上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