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从何来

每读郁达夫《故都的秋》，深觉其是典型的“秋士”。郭沫若曾论现代文学有“三绝”：“鲁迅之韧，闻一多之刚，郁达夫之悲。”诚哉斯言。

达夫先生总觉北国之秋“特别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在其笔下，北方的秋是从“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开始的，是从铺满地的“落蕊”开始的，是从“秋蝉衰弱的残声”开始的，是从“息列索落”的秋雨开始的。

幼时的苏北平原，就算秋风开始嘚瑟，天空烟霏云敛，我也没觉得北方的秋天“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那时日子过得简单，甚至有点清贫，确是最闪亮的快乐时光。那时不懂节气，只有切肤之感时，才觉天气的变化，季节的来临。母亲常说，立秋了，玉米秆发甜，给甜杆子一样，从红薯秧下面挖几个红薯，掰下几个鲜玉米，煮一锅，院子里都是香味。从那起，我就期盼玉米秆和鲜玉米，玉米和红薯能吃了，秋天就来了……

玉米秆

漫山遍野的玉米连成一片青纱帐，就成了儿童乐园。放学后，我们便常常钻进玉米地，在密密的秆子间穿行，寻找可能藏着甜味的株秆。甜秆通常不结玉米穗，最明显的特征，它的根部甚至整个秆身都泛着淡淡的红色。一旦找到，我们便兴奋地折下秆子，分成几截，几个小伙伴立刻围在一起分享这难得的零食。

用牙齿轻轻咬住甜秆一端的外皮，顺势一撕，便露出白洁多汁的茎芯，将甜秆放在嘴里慢慢咀嚼，清甜的汁水瞬间在舌尖漫开，一直到心里。等到每个人面前都落下一小堆白花花的甜秆渣子，我们才心满意足地跑回家。

煮玉米

秋天的味蕾，是煮一锅玉米勾起的。那香气随着炊烟蔓延在村子上空，萦绕在乡邻的小院里。下课铃响起，我们就背着书包冲出校园，一路小跑来到家里。锅屋的大锅上冒着热气，一掀锅盖，一根根玉米正在沸水中冲浪，金灿灿、热腾腾，玉米饱满结实，带着点胡须，香甜气顺着胡须散发在烟雾中。

捞出来时还“滋啦、滋啦”冒着水汽。伸手去拿，母亲总要喊：“慢点，烫！”我们都等不及，抓住一个玉米棒，两手来回倒换着捧住那滚烫的宝贝，嘴巴早已急不可耐地凑上去。牙齿轻轻咬开饱满的玉米粒，一股滚烫的清甜霎时在口中散开，秋天的味道，就这么实实在在地被咬住。

蒸红薯

秋风一起，我们就再也抵挡不住那热腾腾的蒸红薯甜香。它是秋季的开场白，那味道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比任何日历都更准时、更叫人惦记。母亲挎着叉子挖上一筐红薯，倒入大盆冲洗干净，就倒入锅上蒸笼。随着大火慢慢熄灭，笼盖一掀，一团饱含蜜意的团汽涌出。笼屉里卧着的红薯，外皮微微裂开，透出澄黄或橘红的瓤。轻轻咬一口，软糯的甜意顷刻在舌尖化开，暖意也从喉咙一直落到心底。原来，童年的秋天，就一直卧在那笼蒸腾的白汽里。那么软，那么甜。它为秋天快乐的记忆，铺下了最厚实的底色。

爆米花

金黄的玉米颗粒归仓后，就盼望吃上新鲜玉米的爆米花。忽然听见“嘭”的一声闷响，像颗石子投进记忆的深潭，漾开圈圈涟漪—爆米花的老人来了。

爆米花的确非常神奇,仿佛玉米爆出来香甜有着特殊的质感，手里攥着两角钱，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依次摆开搪瓷盆等待，围在老人的火炉边不肯走。期待着老头早一点把玉米倒入黑罐，老人有时会问：“加糖精是三毛钱，爆出来的玉米花会更香甜。”

老人手背暴起青筋，他右手不停地摇着铁罐手柄，左手来回拉着风箱，火苗在煤炉里明明灭灭，沙沙声响里，裹着整个童年的期待。铁罐子在火炉上转够时辰，老人便踩着铁罐，将罐子对准带笼子的长袋，手脚并用，猛脚一踩，“嘭”的一声过后，一小碗玉米就爆成一大盆白花花的爆米花，跟变戏法似的。腾起的热气里，那股独特的焦香味瞬间弥漫开来，我迅速抓起一把放入口中，霎时，清甜中带着一丝丝玉米的焦香，整个口腔都被清新和甜蜜包围，是幸福和满足的味道，满口生香，好不惬意。

薄棉被

一床薄棉被，是秋天最朴素的温暖，苏北的秋真正开始，就是换上棉被的时候。当那张已经磨出毛边的凉席生出沁人凉意并被母亲轻轻地卷起。夜晚钻进被窝，那条被闲置一整个夏天的薄棉被重新覆上身来。它带着些许樟脑丸的清冽气息，还有阳光晒过后蓬松的重量。柔软的棉布真正贴紧皮肤，那种沉甸甸、密实实的包裹感，从脚踝缓缓漫到脖颈，这是夏天那块轻飘飘的布单永远给不了的踏实。

我蜷起身子，像一颗被温暖土壤包裹的种子，在这突如其来的暖意里，悄悄酝酿一场安恬的梦。故乡的秋天，就是这样的，没有那么多伤春悲秋的诗句，它藏在被太阳晒得蓬松的棉被褶皱里。

如今，苏北的秋已经来临，巷口的老槐树叶子微微变黄，树梢上蝉鸣已然嘶哑，潇潇雨歇带来丝丝寒意。而，江南小城，小区里的杨树轻轻摇摆一下，一片落叶都没有，郁郁葱葱，公园里的菊花依然热烈地盛放，好像还生活在夏天。

江南的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不是从诗人笔下“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感悟开始，也不是从日历上那个立秋的节气开始。是具体而微，是舌尖尝到，是皮肤触到。它既不声张，也不文艺，却扎扎实实地填满了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让“秋天”这个词，在时节里永远带着食物的香气和衣物摩擦的温热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