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

晨光中书写的沙沙声，藏着上小学的记忆。墨香氤氲如雨打残荷，一滴意外坠落的墨汁氤成欲说还休的牵挂。生命总在石板上练字的少年与抽芽的杨树间，显出不期而遇的倔强。那些曲折终将沉淀为笔墨间动人的纹路。

每当我拿起钢笔，准备在纸上留下字迹时，那句“嘿，老同学，以前借墨水的那段经历，你还记得不？”便会如悠扬的旋律，在心底悄然奏响。

青春的校园，课间的教室里，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下一片片光影。突然，同桌手中的钢笔在纸上划出一道干涩的痕迹，墨水告罄。眉头微皱，轻轻碰碰邻桌，低声问道：“能借点墨水不？”邻桌微笑着点头，接过钢笔，拧开墨水瓶盖，小心翼翼地将笔尖插入墨水中，轻轻挤压笔囊。墨水如同灵动的精灵，顺着笔尖缓缓流入笔囊，那潺潺流动的，不仅仅是墨水，更是同学间无需多言的默契与真诚。

此时，我用一支黑色的水笔，握在指间，是那样轻巧，那样顺滑。墨迹从笔尖淌出，是均匀、驯服的，带着几分工业时代的冷漠与精确。笔在纸上行走，努力追寻着某种笔锋和气韵，可思绪却像一滴不慎滴落的墨水，倏地一下，在笔记本上无可挽回地洇开去，漫成一片属于昨天的、带着蓝色调的模糊光影。

物资紧张的年代，一把铅笔一块钱，常常铅笔写成了短短的铅笔头，依然装进生锈的文具盒，发出晃动后的哗啦声。文具盒里还有一个拾来的废弃的蓝色钢笔套，铅笔头塞进去照样有铅笔般的长度，继续发挥它的作用。其实，握着它，手是笨拙的，写在纸上，好似深一脚浅一脚，像初学走路的娃娃。可那份书写的触感，却是真切而原始。笔尖与纸面之间的每一次摩擦和抵抗，都通过那钢笔套，毫无保留地传递到铅笔头，再到指尖，继而震颤到心里。那里面，有不敢用力、小心翼翼的呼吸声，生怕力量大了，整个笔头嵌入笔套。

小学三年级，才允许用圆珠笔或钢笔书写。也正是三年级。我终于有了一支圆珠笔，细瘦的塑料笔杆，蓝色笔芯顶着一个金属尖尖的小脑袋。可这支笔，却时常“写不出来”。于是，修理它便成了课间最重要的事。我小心翼翼地拔下那个金属笔头，对着光线，看那残存的、半凝固的油墨，然后使劲地吸一口气，嘴唇对准笔芯的顶部，用力地吹，在惯性思维里能把油墨吹到笔尖底部。事实上，我会弄得满手都是那洗不掉、黏稠的蓝色油污，像盖了一个得意的印章。

六年级，母亲给我买了一支廉价的钢笔，就像母亲说：“肚子里终于有点墨水了。”我至今仍能清晰地记起那支暗蓝色的钢笔，笔帽是旋转的，笔胆需一下一下地按压。而最富有人情味的，莫过于墨水告罄的时刻。同学之间，借墨水是青春乐章中一段优美的插曲。彼此默契地拿出各自的钢笔，拧开笔身，将两枚笔胆的吸墨口小心翼翼地对着，再极轻、极轻地一挤。一股温热的、带着生命感的蓝墨水，便从同伴的笔里，汩汩地流进了我钢笔的“心房”。当然，也会有意无意地说上一句“记得要还哈”，相视一笑。

然而，关于笔的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一次“破坏”与“创造”。初中时爱上了书法，心里便对那笔头能分出粗细顿挫的“美工笔”有了向往。起初是鲁莽的，我竟直接用钢笔的尖在纸上狠命地压，妄图靠蛮力让它屈服。结果自然是“啪”的一声，笔尖分了叉，像一只垂死的鸟儿，张开了喙。

后来，受铁匠铺烧红铁块折弯的启迪，我萌生一个大胆的做法：用钳子把笔尖从笔舌上缓缓拔出，在蜡烛火焰上灼烧，看着它在跳动的橘黄色光晕中，渐渐被烧出一种幽幽的、动人的暗蓝色。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金属灼热的、特殊的气味。那一刻，我就像铁匠，在为一个器具塑形。待到火候正好，我再用另外一个钳子夹住笔尖，凭着指尖传来的微妙的力感，轻轻地向后一掰，弯成了一个优美弧度的笔尖。我重新装回笔身，蘸上墨水，在纸上一试—刹那间，笔下流泻出的线条，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横的末端，会自然地带出一个小小的、圆润的波磔；竖的起笔，能呈现出一种含蓄的、饱满的顿挫。

水笔的出现，改变了书写的时代。钢笔，连同那借墨水的温情，修理圆珠笔的专注，自制美工笔的狂喜，一并被搁进了记忆的深处。工作后，书桌上多了两个大笔筒，一个装着毛笔，羊毫狼毫，长锋短锋各式都有，另一个装着黑色、红色秀丽笔，白色、黑色水笔……

一支笔，承载着童年的责任、青年的苦难、中年的抉择，最终成为穿越人生长河的见证者。从三岁握笔到踏访游学，它既是命运的刻刀，也是灵魂的盾牌。在这金秋时节，当我握着这支无可挑剔的水笔时，心里怀念的却是那满手的蓝色油污，那火烤笔尖时空气中弥漫的焦灼气息，和那挤过来的、带着同学体温的蓝墨水呢？

我忽然明白了。在那段物质匮乏的岁月里，笔，不是一件冰冷的工具，而是一个有性格、有脾气的朋友，需要我们付出耐心、智慧与情感去与之磨合、共处。我们倾注在它们身上的时间与心血，最终都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一种创造的尊严。

少年时读的书、写的字，都成了“肚子里的墨水”。而，笔尖下的旧时光，从未真正逝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凝成了我此刻笔端，这一缕最深、最沉的墨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