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的秋延烧到墙外,满院轰轰烈烈的枫叶,那灼灼的红色。
秋色渐深时,天地便褪去了浮华,只余下最本真的颜色—红是枫叶将尽时那一抹凝血般的暗沉,黄是银杏叶枯卷边缘的锈迹斑斑,白是晨雾漫过山脊时留下的苍茫痕迹。这些颜色并非鲜艳夺目,而是带着岁月沉淀后的钝感,像是被时间反复摩挲过的旧信纸,字迹虽淡,却仍能读出当年的温度。红枫最是执拗,不肯轻易凋零,非要等到霜降之后,才肯一片片松开枝头。它们不是春日里那种娇艳的红,而是历经风霜后的沉郁,如被岁月反复浸泡过的朱砂,褪去了浮色,只剩下最深的印记。
风掠过时,它们便簌簌而落,铺满山径,像是谁撕碎了一封未写完的信,纸屑散落一地。偶尔有一两片飘进窗棂,落在案头,便成了季节最后的邮戳,证明秋天确实来过,只是收信的人早已不在原处。银杏的黄则带着某种温柔的欺骗性,它们灿烂得近乎奢侈,原来衰败也可如此辉煌。可细看时,每一片叶子都已蜷曲,边缘泛着焦褐,如被火舌轻轻舔舐过。它们飘落时极轻,不似枫叶那般决绝,而是犹犹豫豫地打着旋,还在眷恋枝头。可最终,它们还是堆积成一片金色的废墟,踩上去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秋天的雨,总是伴着灰蒙蒙的天而来,雨丝细如发,只在玻璃上晕开浅浅的痕,可它却能从清晨下到日暮。这绵绵的,密密的,软软的秋雨,就这样撩拨起了人的心弦。
满院的落叶,我才惊觉季节已在悄无声息间转变。秋日的风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朦胧的金色,那些写满昼夜的句子被凉意揉成了露珠,挂在了枝叶的尖头,每片落叶都驮着一段晨昏,开是奔赴,谢是归还。
白雾最是慈悲,它在清晨悄然降临,模糊山峦的轮廓,让世界变得柔软而朦胧。枯枝在雾中成了淡墨勾勒的写意,残荷则化作水面上浮动的暗影。雾气弥漫时,连离别都显得不那么锋利,仿佛一切都可以推给天气,推给能见度太低,推给"等雾散了再说"。可雾终究会散,就像记忆终究会淡去,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让人怀疑某些相遇是否真的发生过。候鸟南飞时,天空便显得格外空旷,像是被谁抽走了所有温度。偶尔有一两只掉队的,在灰蓝色的天幕上划出孤单的弧线,很快又消失不见。它们带走的不仅是季节,还有某些未曾说出口的约定。
稻田漫漫,一片片黄,层峦叠障:幽黄、嫩黄、湛黄、青黄,应接不暇。稻谷弯垂下来,一粒粒胀圆饱满,一些稻穗歪倒垂了枝,仿佛佝偻的老者,又像经历生命的摧残,奄奄一息。可腰杆还是折曲着,它努力挺直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极力撑起生命的果实。
一半丰实,一半干瘪;一半火焰,一半湖水。转头,画就在眼前。
远处的山脊,用的是皴法,淡黄色,一条连着一条,像轻风层递过来的麦浪。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似乎那是自家的土地,曾经在那里耕耘过,闻过泥土潮湿的清香,落叶腐烂的气息,看过庄稼不分白天黑夜地长,喊一声,就有熟悉的影子从里面走出来。烟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疏疏淡淡,越看越远,轻轻一绕,顿觉一片苍茫。凝神间,仿佛听到了虫声、鸟声、竹木声。这是一种独辟蹊径的表达,一改中国南方山水画派的路子,放弃了溪桥渔浦、兰汀柳岸的小情小绪,呈现的是云树高耸、峰峦堆叠的江南晚秋。
眼前的方塘,曾经接天连碧,翠盖红妆。时风掠过,绿浪翻涌,粉靥凌波,引得无数蜂蝶俏立。而今,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昔日亭亭玉立的荷茎,褪去葱茏的青翠,染上风蚀的苍黄。虽历经风霜饱经沧桑,却依然不屑于媚,不落于俗,风骨行世,桀骜不屈。犹如老者走过风霜雪雨的脊梁,每一节都是沧桑岁月掇菁撷华的凝铸。
曾是宽大敦厚的荷叶,也失去往日的风韵。边缘蜷曲,如蝶翼收敛;叶面斑驳,似虫蛀蚕食。“叶无圆影柄无香,收尽莲歌冷碧塘”。荷茎老了,荷叶枯了。感慨怜惜之余,世人多叹时过境迁、香消玉残。却不知在这秋水之下、污泥之中,残荷正默默地把阳光的馈赠、把风霜的洗礼、把雨露的甘甜、把泥土的芬芳,融为一体,点石成金,孕育新生圆润而饱满的玉玲珑—莲藕。这生与衰的并存、成与败的同在,犹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更如人生起落—低谷时的沉淀,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在为下一次的破土,积蓄能量。
夕阳西照,风收拢最后的秋声,将世界还给寂静。余晖落在这满目苍夷的叶片上,生命的脉络历历可见,每一个孔洞都成了时光的隧道、每一片残缺都成了岁月的注脚。寒风掠过,荷叶相碰,传来簌簌的清越之声,仿佛时光在低声诉说着过往,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却声声健硕、字字铿锵。
秋色,静静流淌,电线杆上停憩着几只小鸟,在黄色的稻田上,深情地观望。云走得慢,光的细足在山峦间踱步,于是心上那些走过的山水、檐下的风铃、草木的气息,便在这晚秋里一一活过来,像浸了水的淡墨,在记忆的宣纸上,一圈圈地晕染开。我便知道,是该拿起笔,让这些散落在岁月里的光与影,在纸上落下新的年轮了。
带着这份晚秋细腻的温柔,
与世界,与自己,慢慢写,细细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