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尽千山

霜华与月光相融，天地间只剩黑白分明的淡雅，不浓不烈，不疾不徐。最后一片霞光，像一片绯红的丝巾被风吹落。一只鸟儿飞向太阳，以捕捉夕阳的姿势滑向地平线。

暗红渐隐，夜色从大地起伏的边缘悄然合拢，它裹挟着西风无声的微动、城市模糊的轮廓，以及心跳在胸腔里逐渐放慢的节拍。‌远方，那塌缩的光芒一点点暗下去；近处，远山的黛色一层层加深。寂静并非无声—引擎的低鸣、风声的呜咽，反而衬得这寂静有了体积和重量，沉甸甸地压向大地。

车轮碾过一地碎叶，三四点的小城渐渐远去，变成后视镜中温柔的轮廓。驾车行驶在高速之上，直到晨曦像一滴浓稠的墨，随风晕开在群山的起伏里。

漂泊在外，数不清多少次，为了亲情深夜奔波在旅途上，带着一身疲惫往家赶。夜格外深，路上几乎没有车，只有两道车灯为我照路。车子如在无边黑绒上艰难爬行的甲虫，光亮所及，仅是轮下这卑微的几尺，循环又循环，乏味又漫长。

黑夜从无边空旷里渗入大地，又从大地漫进我酸涩的眼里，最终凝成墨色的余烬。我望向家的方向，那里还隔着数不清的道路和山峦。群山像沉睡的巨兽，轮廓在更深的黑暗里起伏，呼吸般吞吐着沉沉暮色。倦意与孤独，便在这单调的引擎声中，一丝丝侵入骨髓。

远光灯倔强地、直直地往前探，竭力剖开这重重墨色。光亮与黑暗的交界处锋利得让人心慌，仿佛只要车速稍慢，那身后的夜便会立刻合拢，将我经过的痕迹彻底抹去。

深夜的高速公路上，就这么几辆车还在赶夜路，我赶紧踩油门，试图发力跟上。几道灯光你追我赶地亮着，像小小的萤火虫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同一个方向奋力飞去。天色黑得可怕，也静得可怕，远山只剩连绵的深黑色影子，浮在一片深邃无边的静谧里。车速明明很快，感觉却很慢，车灯用尽全力，才能推开短短一截夜。我努力睁着困倦的双眼，也只够盯着近前的路和黑沉沉的山谷。

路与夜黑沉沉地交叠，难分界线，只有几处灯火若隐若现，村头上一盏，半空的楼上又一盏。那光晕是毛茸茸的，在无边的黑暗中努力撑开一小团暖意。每一盏灯下，想必都有柴米油盐的平凡故事。可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所有的烟火气都被过滤，只剩下苍凉的孤寂。

我仿佛是这无边夜色里唯一努力醒着的灵魂。母亲今年第五次住院复查，五年前逃过死神的追捕和魔抓；五年后，身体逐渐硬朗的母亲，那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的层层微笑，对于人间亲情来说，这何尝不是最大的蔚籍。母亲在，家就在，家乡还是家乡；母亲不在，家乡就成了故乡。

母亲是深埋地下的根，而我，是舒展枝头的叶。

根，在幽暗的地下，永不停歇地劳作。当阳光普照大地，她凭借顽强的意志，丝丝汲取光的力量，却毫不吝啬地将所有养分都给了叶。叶，扭了扭身，破土而出，便是春。

夏，母亲仍是根，我，早已成树。无数鲜嫩的叶片在我身上闪耀，而母亲，在无边的阴暗之中默默劳作，温暖的阳光在我身上跃动，于她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可她所做的，是用弱小的身躯，撑起我头顶的一方天。

秋，她依旧是根，我成了果。人们品味果实香甜时，鲜少有人会想到根的付出。根成了被遗忘的存在，但她对我而言，是生命中最真挚的陪伴。她从不会计较果实的香甜与否，只是持续输送养分，她从不在意自己的终点在何方，只在我生长的过程中默默付出。

冬，大雪冰封我的身躯，我化作叶片，凋零殆尽，又回到根的身边，她欣慰地笑了。这时，我却哭了，急切地询问她脸上的皱纹从何而来，她笑着回答：“傻孩子，你长大了呀。”

冰化了，我也成了根，但当我第一次接触到阳光时，我明白了，根的使命—延续生命。

母亲呵，你是根，我是叶；你是根，我亦是根！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荫庇！

远山剪影朦胧，我仿佛听见夜气在山林间流动的微响，听见万物在黑暗里安然吐纳的韵律。随着这韵律，我心里缓缓升起一朵小小的、不灭的烟花。那是一个陌生的祝福，也是一份确凿的见证—这长夜虽漫，但总有人同行；这世上的温情，从来不曾孤单。

城市璀璨的灯火越来越近，背后的群山依然静默地、亘古地卧在天边，带着一种墨渍浸透宣纸般的、沉郁的苍蓝。群山环绕大地，是这般无言的、庞大的教诲，它教我懂得敬畏，懂得自身的渺小。但我也看到，由敬畏而生出的向善之心，力量足以照亮群山一隅，足以穿透黑夜迷雾。

或许，我们每个人在做的事，无论大小，都像这城市的烟花，常常在自己看不见的远方，为某个陌生的灵魂悄然绽放。也像那微弱的车灯，虽然我们看不见自身光芒所能抵达的远方，但这光芒，自有其宿命与旅程。

暮色笼罩四野，千村寂静。远方的九里山轮廓逐渐清晰，徐州城亮着无数微光，这微光与微光之间的映照，似是找到了一种联结—我们孤单地亮着，却共同照亮了漫长黑夜，把沉冗困顿，劈出了烟火暖光。在这暖光中，人与万物的界限渐渐消融，仿佛自己也成了暮尽千山的一部分—既是大地沧桑的见证者，也是被烟火照耀的独特风景。

每座城，都藏有黄土地的模样，温暖又亲切。每座城，都种有梦想，那是心灵开花的肥沃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