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李子熟了。
我坐在上海寓所的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想起这句话来。这念头来得突兀,却又自然,仿佛一颗熟透的蜂糖李从枝头坠落,“啪”地一声砸在记忆的泥土上。那声音极轻,却在我心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故乡在川南,是个被群山环抱的小镇。那里的李子,有个甜得发腻的名字——蜂糖李。这名字起得实在,不欺人。熟透的蜂糖李,皮薄得透亮,轻轻一掐,蜜汁便溢出来,真如蜂糖一般。儿时的夏日,这李子便是我们这群野孩子最钟爱的零嘴。
记得老屋后头有片李树林,是闫三爷家的产业。刘三爷生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眼睛却小,眯起来像两道黑缝。我们背地里都叫他“阎王爷”。每到李熟时节,他便搬了竹椅坐在树下,手里摇着蒲扇,眼睛却毒,专逮偷李的贼娃子。有一回,我和二狗、铁蛋约好了去“摘”几个尝尝鲜。我们猫着腰,贴着墙根溜到树下,刚伸手,就听见一声暴喝:“小兔崽子!”惊得我手里刚摘的李子“咕咚”掉在地上,摔得稀烂。闫三爷提着竹竿追来,我们撒丫子就跑。铁蛋跑丢了鞋,二狗摔了个狗啃泥,我裤裆被树枝划开个大口子。回到家,免不了一顿“竹笋炒肉”,可嘴里那未及品尝的李子滋味,反倒更勾人了。
后来我们学精了,专挑晌午头,闫三爷打盹的时候下手。几个人分工合作,放哨的放哨,上树的上树,接应的接应。那熟透的李子,轻轻一拧便离了枝,落在手心,还带着太阳的温度。来不及洗,在衣襟上蹭两下便塞进嘴里,牙齿一碰,甜汁便炸开来,顺着嘴角往下淌。那滋味,甜中带酸,酸里透香,连核都舍不得吐,要嘬上好一会儿。偶尔被闫三爷发现,他也不真追,只站在远处跺脚骂几句,眼里却带着笑。长大后才知道,他哪是防不住我们这群毛孩子,分明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来上海三十余年了。这座钢铁森林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带着太阳温度的李子。超市里的李子,个个光鲜漂亮,排得整整齐齐,像涂脂抹粉的交际花。买回家一尝,却总少了那股子鲜活气儿,甜也是死甜,没有层次。我时常想,若是故乡的蜂糖李能来上海,定能叫这些城里果子羞红了脸。
去年回乡省亲,发现闫三爷早已作古,他那片李树林也荒芜了。年轻人都往外跑,留下的老人侍弄不动那么多果树。熟透的李子落了一地,黄澄澄的,慢慢烂进土里。村委会的范主任跟我叹气:“这么好的李子,卖不出去呀......”
回到上海后,那落满一地的李子老在我眼前晃。偶然结识了个做电商的年轻人小赵,闲聊时提起这事,他眼睛一亮:“现在冷链物流发达,四川的生鲜直达上海不是问题!”我们一拍即合,决定试试。
起初困难重重。老乡们不信果子能卖到上海,不肯合作;物流公司嫌量小利薄,不愿接单;平台抽成太高,算下来果农赚不了几个钱。小赵急得嘴角起泡,我连着几宿睡不着觉。后来我们换了思路:先垫钱收购,用短视频拍下采摘过程,在朋友圈试水。第一批一百斤李子,两天内被抢购一空。有个老太太买了三斤,特意打电话来说,这李子让她想起插队时的光景,说着说着竟哽咽了。
今年夏天,我们的“云上李园”项目正式上线。老乡们清晨采摘,中午打包,傍晚装车,第二天就能送到上海客户手中。订单最多的一天,卖出去两千多斤。范主任在电话里笑得合不拢嘴:“了不得!李二娃辞了城里的工,回来专管果树哩!”
昨天收到小赵发来的视频:漫山李树下,老乡们忙着装箱,有说有笑。镜头扫过刘三爷的坟,坟头不知谁供着几个大李子,红艳艳的。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李子核若是随手扔在路边,来年就会发芽。当时只当是哄孩子的闲话,如今想来,竟藏着深意。
窗外的上海依旧车水马龙。我打开冰箱,取出一盒刚到的蜂糖李。拈起一颗对着光看,金黄的果肉里,似乎能看见川南的太阳。轻轻咬破薄皮,甜汁涌出的刹那,我忽然明白,这一颗颗李子,原是一封封无字的家书,从故乡山野,千里迢迢寄到这异乡的窗前。
好“李”相送,送的岂止是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