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雷雨是极为普遍的自然现象,主汛期它用极其粗暴的行为展示出它的性格和特征,在我的记忆里如影随形,却也总携着那刻骨铭心的期盼和恐惧。
当沟河断流、大地干裂、庄稼枯死,树叶卷缩发黄,人们对久旱甘霖是多么的期待。在那骄阳似火的伏天,所有的热笼罩着大地,整天没有一丝儿风,下午闷热的更加厉害,狗子蹲在屋檐下,张开獠牙大嘴吐出红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戴红顶的苍蝇嗡嗡地缠着你,蚊子像老和尚念经似的,哼哼唧唧,男人们光着上身,不停地挥舞着扇子驱离,树梢上的蝉儿在哪里唱刺耳的高调,蜻蜓也跟着竞舞凑热闹。这时,群燕低飞,天空像一块褪了色的黑布做成的幔蒙着,突然,一道闪电挂在天空,像急速逃亡的灵蛇,弯曲着瞬间即逝,轰隆隆,轰隆隆,如高山滚石,如万炮齐轰的雷声,将笼罩的幔扯得粉碎,风也高速扑来,一排排大树,像是喊口号似的立正、弯腰、摆动。扯碎的幔很快变成雨幕带着簌簌的响声落下,村民期盼地说:“老天爷开恩了,下一场透墒雨吧”,起初雨点落在屋瓦上,滴滴答答,像是天地间自然敲击的木鱼,又似古老编钟的低回吟诵,一会儿,大雨倾盆,铺天盖地,落雨声像萨克斯乐队的奏乐,房顶雨生烟,檐下雨成帘,地面上冲起朵朵小花,山沟里响起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庄稼,树木在雨雾中沐浴着久旱的甘霖。第二天早晨雨停了,天空更亮了,树木更绿了,干裂的土地愈合了,冲洗后的乡村变得干净清凉安静祥和了,蝉儿禁声、苍蝇逃走、蚊子躲起来,人身上像剥落了一层壳那么爽。
当雷雨变成凶悍咆哮吞噬万物的猛兽时,防汛防滑安全转移百姓,成为基层干部的重要任务 ,镇村干部穿着雨衣雨鞋,打着手电,穿梭在山间小路农家小院,把情况掌握到户、信息预警到户、责任落实到户,走到地质灾害地段,我们屏息静立,耳朵却如雷达般捕捉着后山的一切声响,唯恐那最不愿听闻的、裹挟着泥土与石块轰然垮塌的闷响会突然炸开。此时,雨仿佛不再是滋养万物之灵,倒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斩断我们赖以存身的方寸之地。那山势陡峭,屋后的山坡在雨水日夜浸泡之下,日渐松软、鼓胀,最终难以支撑,轰然倾泻——泥石流,这自然无声的吞噬,曾生生掩埋过宁陕四亩地镇的村民,安康的7.18洪灾,汉滨区茨沟镇鸭蛋河村党支部书记杨宗兴的生命定格在抢险奔跑的泥石流里,《大山的女儿》黄文秀,用生命诠释了第一书记的责任担当。洪灾雨落如刀,刀锋悬在每户低矮屋脊之上,割裂了人与土地之间那层微薄的安全感,留下无法愈合的深痕。
通常情况,乡村淅沥的雷雨总是显出几分可爱,春天里的闷雷虽“咚!咚!咚”响,但雷声大雨点小,细雨如丝,绵绵不绝,雨声滴答,如歌谣轻抚心弦。抬头望去,檐口垂下的雨线,是天空垂落的珠帘,每一滴落下,都在门前石板上炸开一朵透明的小花,倏忽即逝,又连绵不绝。我常痴望良久,心中默念那古远的箴言:“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白露过后的雷雨天,就让人有些厌烦,村中泥路便成了不可逾越的沼泽。母亲每立于门前,望着那片混沌的泥泞,眉头便锁着深深的忧虑:“这烂泥塘,何时才是个头?”雨丝细密,无声浸润大地,泥土如饥饿的兽,贪婪吮吸着水分,变得粘稠而深不可测。每一步踩下,都如同踏入无底泥沼,脚被牢牢吸住,再拔起时,裹挟的泥浆沉重异常。这泥浆纠缠的脚步,踏碎了秋播农事匆忙的节奏?又羁绊了多少渴望远眺的目光?如今的村道不再是记忆里泥泞的土路,而是平整坚实的水泥大道,往昔低矮的土坯房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崭新气派的水泥楼房,山林覆盖率显著提高了。现在雨势虽急,却再无力撼动什么,也失去了它往昔摧枯拉朽、令人敬畏的野性力量。雷雨似乎变得纯粹了,也变得疏离了。
乡村的雷雨,从此成了悬在天与地之间,一道无声的寂寞。乡村的雷雨,在我的记忆里如影随形,却也总携着那刻骨铭心的期盼和恐惧。乡村的雷雨,淋响了我心的铃铛,护佑我虔诚的脚步,走向乡村生活记忆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