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在祥云小镇住了四五年,散步的足迹遍布方圆数十里。春天的一个下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们慢悠悠踏在熟悉的小路上。路旁的桃树,枝干曲折,婀娜多姿;盛开的桃花,粉红娇嫩。桃树后面依着墙壁似的绿色灌木丛,中间有一缺口,才通人,仿佛若有光。
这条小路我们走过很多次,只是疑惑这里怎么有一个缺口,但从未探进去过。那一日,先生好奇的说:“我们进去看一看吧,看看里面是什么?”于是,我和儿子跟在先生的后面,从缺口穿过去。
霎时,豁然开朗,绿树苍翠,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沿着红砖铺陈的小径往里走,中心留有一片空地,并几副长椅。放眼望去,青绿的芦苇,层层叠叠,浓密地簇拥着小圆镜似的一汪清水,倒映着蔚蓝的天空。一诺像一只野兔似的奔到了芦苇塘附近,两片芦苇塘中间隔着一道低浅的土堤,上面零碎地铺着一些石头和砖块。
我们喜不自胜,忍不住要跳起来,欢呼起来。在附近住了这么多年,走过无数遍的小路,却从未想到此处竟藏着一个秘密花园!也难怪,这个花园四周被高高的灌木丛围得严严实实,与世隔绝一般。若非今日一探究竟,我们将与之擦肩而过,无缘得见。
我和先生惊叹:这就是我们心中的桃花源!
至那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只要偷得半日闲,便躲进这鲜为人知的桃花源。去桃花源散步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几乎每天都去,把它当成了自家后花园。有时是上午去,有时是午后,也有傍晚的时候。空闲的时间长,我们便享受沉浸式放空;若是时间紧,散步一圈,打道回府,也是心满意足。
先生常说:“一生不需要爱很多人,把对很多人的爱放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一生不需要爱很多地方,把对很多地方的爱放在一个地方,爱它的春夏秋冬。”
除了散步,后来连跳绳也搬来此处。看看我用的“搬”这个字,是否会好奇,跳绳不是揣口袋就能轻易带走的小玩意儿,如何需要搬呢?这得益于我家的“怪先生”。为了我们一家三口跳绳,先生在网上购买了无数根跳绳,五颜六色的,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甚者还分季节,有的适合夏季跳;有的适合冬季跳,也有可以计时计数的。
跳绳运动最让人担心的是伤膝盖。为了保护膝盖,“怪先生”搜索的专业资讯是:跳绳不适合在硬地板上跳,最好铺上一层专门的垫子。这垫子不可太软,亦不可太硬;不可太薄,也不可太厚。于是先生又在网上购买了三张专业的跳绳垫。到货后,我简直惊呆了,三根黑色的钢管,长五六尺,竖立在门口。用手一拎,十分沉重,大概有十多斤。抱进家来,拆开包裹,把垫子铺展开来,类似一张圆形地毯。
“客厅里铺不下三张垫子呀?”我说。
“我们不在家里跳。”先生说。
“那我们去哪里跳?”
“桃花源。”
“垫子太重了,怎么弄到桃花源去?”
“我们背过去。”
“背过去后,就没力气跳绳啦。”
“跳绳后,腿就有力气了。”
“哦,不,亲爱的!我们就在小区广场上跳吧。”
“小区广场有老太太们跳广场舞。”
“我们可以在没人的时候去。”
“永远都有人。”
……
我终是拗不过“怪先生”的纠缠。他不喜人多的地方,也不愿跳绳的时候,被人当成耍猴观看。初夏的早晨,天气爽朗,空气清新。我们一家三口,各自背着跳绳垫,犹如扛着一截粗壮的木头,爬山也似一步步朝桃花源迈进。
约莫行了四五里路,我们终于到达了桃花源,力气先自没了一大半,后背也渗出汗来。解下沉重的垫子,肩膀勒出了红印。所幸的是,偌大的桃花源里,空旷无人,静谧得只听见清脆的鸟叫,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好似鸟儿们赶大集。不远处,晨曦中的海棠花,明媚又水灵。东边一轮红日,洒下灿烂而柔和的光芒。桃花源的美瞬间消解了我身上的疲惫,和隐隐想要抱怨的心思。
我们在一片空地处铺开垫子,取出各自的跳绳,站在各自的垫子上。背跳绳垫走过来这一趟,足够当热身运动了。我们唰啦唰啦,跳啊跳,绊了绳,继续跳。一百下,两百下……
正当我们呼哧呼哧地跳时,一只五短身材的黄狗,领着一个男人,从红砖小径走来。黄狗没有牵绳,自由地东探西嗅,时而抬头瞟一眼我们。男人的脖子上挂着狗绳,晃悠悠地跟在黄狗后面。走到离我们只有几米的地方,黄狗停下张望我们,眼皮一惊一眨。跳绳有节奏地鞭打在垫子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啪啪”声。我余光中看到黄狗眼神里疑惧又同情的表情,它想:“这人为何要用绳子疯狂抽打自己;我只在不听话时,才被主人用绳子抽打。”男人跟上来了,黄狗一个跳跃,转头向前奔去,好似被主人抽打了一鞭。
跳完两千个,我们算是完成目标。收了跳绳,背了垫子,总还要在桃花源里流连片刻,才伴着高升的太阳,迤逦而回。
不知不觉,桃花落,樱花残,海棠谢了。桃花源好像变小了,只浓缩成了眼前的一团新绿。芦苇长得越来越高,几乎淹没了中间的水洼。偶尔,能看见来此处垂钓的人,掩映在芦苇丛中。
夏日的蔷薇花,鲜红的,粉红的,橙红的,橘黄的,淡黄的,一簇一簇,长长的花枝,低垂,弯曲,横斜披展在草丛中,色彩娇艳,热情而奔放。布谷鸟的叫声,是深蓝色的,海豚一般涌出海面,在空中画一道弧,然后钻入海里,灵动、起伏。
黄昏的时候,能清晰地看见太阳西沉,月亮东升的景象。此时,我和先生特别喜欢坐在长椅上,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沐浴在这日月交相辉映的暮色里,好像时空在眼前流转。
夏天是绿色的,我们在这绿色中停留好久好久,直到秋风来临,把芦苇刷成干枯的黄色,在风中簌簌作响。
冬天时,枯黄的芦苇统统被割掉,露出厚厚的冰层。桃花源好像变大了,光亮的冰面,让人视野开阔。
我们蹲下来仔细考察,冰层估计有一米厚,确保不会掉下去。于是大胆地走上冰面,内心很是激动,感觉自己的脚都变轻了。一诺假装自己穿着滑冰鞋,在冰上走几步,向前滑一步;向左走几步,再滑一步。这样玩得还不过瘾,跑出好几米,迅速转身,秀一个华丽的漂移。
第二天,我们带了滑板和围巾来到冰面上。围巾缠绕住我的腰腹部,一诺坐在滑板上,拽住围巾的两头。我弓起背,把双脚略踏一踏,好似一匹壮硕的雪橇犬,准备开足马力向前跑。我问:“准备好了吗?”一诺欢喜的叫喊:“准备好啦!”我在前面跑起来,拉动滑板,一诺兴奋地咯咯笑不停。
我拉他一趟,换他拉我了。我坐在滑板上,刚拽围巾,还没准备好,一诺就像一只小野牛似的,疯狂往前顶去,仿佛前面可恨的空气阻挡了他。不出两三米,“阿呀”的一声,我歪倒在冰面上。站在一旁的先生,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先生说:“还是我来拉你们吧。”
一诺拍手叫好:“爸爸拉我,爸爸拉我。”
一诺坐好后,先生不紧不慢地拉动滑板,弓着背,像一头老牛,沉稳,有力,不说一句话。我站在岸边,看着先生拉着一诺,滑了好远好远。冬日的阳光,照在寒冷的冰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凉风灌进我的脖领,我向先生和儿子的方向奔去。
去年,桃花源里沿着红砖小径,种下了好多棵桑葚树。当时,我就暗生悲叹:“这里不适合种桑葚树。”虽然我自己也喜欢吃桑葚,但我知道,路旁的桑葚树最吸引人,经过的人都忍不住要摘几颗放进嘴里。
当下正值仲夏时节,桑葚慢慢成熟了,红的,黑的挂满枝头,惹得人口齿生津。最近,我们去桃花源,每次都能看见来此采摘桑葚的人。我们见到的第一个摘桑葚的人,是一位很讲究的妇女,挽着小篮子,在树下左右观察,确定摘哪一颗之后,优雅地伸长夹子,轻轻地拉弯树枝,摘下一颗桑葚,放进小篮子里,松开夹子,树枝回弹。
我们坐在长椅上晒太阳,不多时,她收了夹子,拎着满满一小篮子桑葚,各个都是精挑细选,黑亮亮的,她的脸上有一种满载而归的愉悦。
第二次见到的是一对母女,妈妈带着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声音清甜可爱。她提着塑料袋,妈妈摘桑葚,摘了递给小姑娘装进袋子里。小姑娘装一颗,吃一颗,仰头对妈妈说:“这一颗好甜。”
后来,我们见过一对夫妻来摘桑葚,一边摘一边吃,把剩余的桑葚用桑葚叶收集起来;见过奶奶带小孙子来摘桑葚的;还有瘦高的年轻男人来摘桑葚,穿梭在每一个桑葚树下,透明袋子里装着大半袋乌黑的桑葚;还有步履蹒跚的老太太;骑三轮车来的白发老爷爷;骑电动车来的戴眼镜的胖大男人,当我们经过他时,他对我们咧嘴而笑,露出黑乎乎的牙齿,刚刚品尝了甜滋滋的桑葚。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来桃花源,也许是来过此处的人,为外人道也。只见桑葚树被折麽得七零八落,树枝被拉弯扯断,残败地低垂。桑葚树下的花草,也被无情地践踏,面目全非。
桑葚树后面是茂密的栾树林,栾树林后面是一道铁栅栏,铁栅栏外便不属于桃花源。铁栅栏外是一片裸露的坟地,高高垒起的黄土堆,小山也似紧密相挨,有的挂着黄的、紫的清明吊花;有的摆着漂亮的花篮;有的竖立着一块墓碑;有的仅是光秃秃的黄土堆。我特别害怕看见坟地,总是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有一天,我们竟然看到坟地里一男一女忙碌的身影。男人在锄地,女人提着水壶在浇水。我们才隐约看清坟地边上搭着个破草屋,草屋附近种有一片菜地。第一次见到他们时,我骇然了半晌,问先生:“难道他们不害怕吗?”先生淡定地说:“他们也许是看守坟地的人,顺便种一点蔬菜。”我才恍然大悟,难怪坟地干干净净,杂草不生,原来是这一对活人耕耘着这一片死地。
几年下来,我们时常看到这一对夫妻在坟地种菜、浇水。无数次,我和先生坐在长椅上,眼前就是这片生死之地。渐渐地,坟地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害怕了,它已然成了桃花源的一部分。
2025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