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邻家打来电话,“军生,霜降了,回来摘茶籽了”。便把我从繁琐生机中拉回了现实,是啊,又是一年霜降时。脑海里便又浮起凌晨2点母亲在厨房忙碌,被露水打湿布鞋的冰凉触感,晨光中茶籽那惊心动魄的美,一家人坐在茶籽包上吃饭的情景。
老家的霜降,不单是日历上一个清冷节气名词,而是一场全家总动员的、带着露水与饭香的盛大农事,是刻在骨子里的节气。霜降的前一日,村子家家户户都在翻找着平时不用竹篾编箩筐或丢弃那个角落厚重的麻袋,还有那辆靠在老屋墙角,推起来会“吱呀”唱歌的板车。我们这些孩子,则被母亲催促着,找出那身早已预备好的“工作衣”——其实是穿得褪了色、打了补丁,平日绝不肯上身的旧衣裳。
霜降的凌晨两点,夜色正浓,万物酣睡,母亲便起床了。厨房里传来极轻的、碗筷碰撞的叮当,与锅灶里柴火噼啪的微响,母亲已经提前把饭菜做好了。我们在温暖的被窝里被叫醒,睡眼惺忪地扒完饭,便跟着父母,融进了墨一般的夜色里。我拉着板车,父亲和母亲挑着箩筐,一家人沉默地走着,只有车轮碾过碎石的“沙沙”声,和着草丛里秋虫最后的吟唱。路是熟的,闭着眼也能走到自家的山场。到了山上,天依旧没有一丝光,鞋面和裤脚,早已被深重的露水打得透湿,冰凉的贴着皮肤,让人一个激灵,残存的睡意便彻底逃散了。
天还没亮,手摸不着那隐藏在墨绿叶片间的茶籽。我们便打着手电筒,沿着自家山场的边界巡逻。一来,是看看这一年的收成,有没有被贪小利的人偷了去;二来,也顺道瞧瞧邻里山场上的光景,那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的,总会引来一声由衷的赞叹,而那稍显稀疏的,也会引得我们一阵惋惜。这巡山,仿佛一种古老的仪式,检阅着祖先留下的、也是天地赐予的这份产业。
天空,终于由墨黑转为鱼肚白,天,开始微微亮了。而眼前的景象,也就在这一瞬间,毫无预备地撞入眼帘,让我每一次回忆,都为之屏息——晨曦的金光,像最细腻的纱,拂过整座山岗。那一颗颗圆润饱满的油茶籽,由青转黄,甚至透出些褐红,此刻被晨光一照,竟像无数颗散落的宝石,或是一张张孩童酡红的笑脸,在带着露水的叶片间熠熠生辉,迷离而又真实。所有的困倦与寒意,在这一刻,都被这丰收的辉煌景象涤荡得无影无踪。
我们全情投入了战斗。母亲身子弱些,便在板车周围的矮树摘,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我与父亲,则各自背上一个背篓,像两只敏捷的猴子,攀爬到大树上去。茶树年纪大了,枝干遒劲,是极好的倚靠。人坐在树杈间,被浓密的枝叶与累累的果实包裹着,仿佛拥有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富足的小世界。手是不能停的,要又快又轻地将茶籽连着一小段果柄拧下,若是粗暴地拉扯,便会伤了来年发芽的枝头。霜降的早晚还是冷,但不到中午,日头渐渐烈了,忙活起来,汗水还是会濡湿内里的衣衫。
最有趣的,是山场上的午餐。不到晌午,肚子便开始“咕咕”地提出抗议。山场离家远,来回一趟太耽搁工夫,我们便找一处平坦的草地,以天为屋,以地为席,围在一包包鼓囊囊的、散发着果实清香的茶籽包边一起坐着。打开饭盒,里面的饭菜虽已微凉,但在那时那地,却胜过世上所有的山珍海味。我至今想不明白,为何平日里饭量极小的我,到了山场上,竟能狼吞虎咽地吃下两大碗白米饭。或许,那饭菜里,搅拌了山野的清风、阳光的味道和劳动过后纯粹的饥饿吧。
当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我们一天的劳作也接近尾声。我与父亲要将散落在各处的茶籽,一包一包地汇集起来,整齐地垒在板车上。用绳索捆扎结实了,我便在前头拉着车,父亲和母亲在后面推着。一家人虽都疲惫得说不出话,但听着身后板车上茶籽随着颠簸发出的、沉闷而饱满的碰撞声,心里却被一种踏实的、充盈的快乐填得满满的。那是一条回家的、洒满星光与月辉的路。
我们家只有母亲与我两个是农村户口,所以分的茶山也少,有些邻居,人口众,山场也就分的大,每年都要摘上四五天。那时常听老一辈人坐在山场上歇息时,念叨起祖先的往事。说眼前这片蓊郁的茶山,是祖先们一锄头一锄头开垦出来的,为了这片茶山,他们也曾与邻村争过地界,甚至为此习武强身。
霜降后第三日,邻村人就开始来捡拾遗落的茶籽。他们总会羡慕的眼光看着我们。
而如今,随着乡村振兴战略,老家的一切,也在悄然发生着可喜的变化。村里将那几十年、上百年的老茶树进行了改造,推掉了那些产量低下的,换上了高产、早产的杂交优良品种。从前我们像猴子一样攀爬的大树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齐腰、齐肩的“矮化”茶树,采摘起来,再不用那般辛苦与危险。一些原本油茶长势不好的边角山场,也通过土地流转,集中起来,种上了茂盛的牧草,乡亲们的收入,不再仅仅指望山间那一点油茶了,路子变得更宽,日子也过得愈发红火。
已过不惑之年,虽然家里也会年年打电话来通知摘茶籽,但一直没有去过山场摘。摘茶籽也就成了一种怀念了!我深深地怀念那些霜降日。我怀念凌晨两点母亲在厨房里制造的温暖声响,怀念那双被露水打湿的布鞋的冰凉触感,怀念晨光中茶籽那惊心动魄的美,怀念坐在茶籽包上吃下的那顿最香的午饭,更怀念全家人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而劳作的、那种紧密无间的温情。那是一种原始的、与土地血脉相连的劳作之美。
霜降又至,老家的山岗上,想必又是一片金色的忙碌。那一片熟悉的茶籽香,那香气里,有我对往昔最深切的怀念,也有我对故土最美好的祝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