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当头照,原野上火烧火燎地热。父亲坐在田垄沟里悠哉乐哉地抽烟,一只烟抽完了,又站起来忙地里的活。干累了歇一会,歇好了又干活。有乡亲见他不怕热,开他的玩笑:“莫晒死在田里了!”他笑笑,算是回应。太阳跟父亲无关,热跟父亲无关,一眼望不到头的活好像也跟父亲无关。这便是日常做农活的父亲。
“时雨及芒种,四野皆插秧。”芒种前后,老家要栽中稻秧了。栽秧,农村典型的忙月,父亲常爱说“芒种栽秧普天下”这句农谚。
和乡亲们一样,父亲割完了麦子,先挑到稻场里垛起来,回头再脱粒;空出来的汗田迅速筑缺、平沟、灌水、犁,耖,整理成栽秧的水田。时势有些赶,父亲手忙心更忙,走路时常瞅一眼村口……
姐姐回娘家来了,姐夫也来了,我们也回来了——父亲口中“帮忙的大部队”到了。父亲心花怒放又不想溢于言表:不时爬到田埂上,背着手溜达一圈;老早开始催母亲回家做饭吃……父亲变得“不慌不忙”。他心里的忙月掩饰不住地过去了。
“今年的秧苗又没育好,去年拔不动、今年脱泥。”扯秧苗的母亲和姐姐要开父亲的“批斗会”;“是的呀?”父亲满脸狐疑,也去拔几棵,还真是,纵然一棵一棵地拔,根须上也粘满了一坨一坨的泥巴。“哈哈”父亲一笑了之。这是确定了栽秧日期的头天傍晚,今天连夜要把秧都扯起来。
那个时期,中稻都是育水秧,有专门的育秧田。整秧田、催芽、播种子、晒田、管水……都是十足的技术活。催出芽子的谷子,靠手工一把一把播到适当蓄水的秧田里,均不均匀全靠经验;还需要掌握火候适时将田里的水放干,晒田——没晒到火候,扯秧苗时,田里的泥巴会粘附在根须上带起来,叫“脱泥”,影响栽秧时分子速度,挑秧时“压死人”;晒过火了,扯秧时拔不动,还容易把根须扯断,移栽后不利于秧苗返青。对于父亲一个“半路出家”的农民而言,出现点状况自然在意料之中。好过有一年父亲下秧:秧苗有的路大人稀,有的挤挤摞摞,像人们说的“鬼剃头”,搞得秧不够栽借秧借到了十几里路远的外村。母亲怪父亲酒喝多了,谷籽没播匀,父亲说谷籽撒匀了,是夜里野物爬挪了。母亲一吼:“上辈子,你做了坏事,有人变乌龟拖了你的秧棵!”父亲一愣:“个老婆子,净瞎说!”这里人渺视别人时爱说“下辈子,你变乌龟来拖我的秧棵!”不过野物晚上出来爬行时,拖挪了谷籽也不是没有可能。
育秧晒田,还要照鸡、照小鸟——谷种无遮无碍裸露出来,金烂烂的极具诱惑力,正方便它们偷吃。我们拿本书边看边守在田埂上,“麻雀,嗵——啊!”忽然听到过路人吼(赶麻雀),果然发现有一群麻雀在趁机偷吃。“莫打野呐,伢们的!”过路人好心提醒我们要心不二用。晒田时还怕骤然降雨,来不及扎根的谷籽被雨点砸得一窝一窝堆积,生出来的秧苗就会疏密不均像“癞痢”,所以变天时要及时打开厢沟往秧田里灌水。
扯秧时,人坐在秧马上,俯身朝前,两只手左右开工、不停地薅秧苗;等两只手里薅下的秧苗差不多握不下的时候,合拢到一只手里,闲下来的手将绑在秧马下面的齐草或“鳝鱼草”拈一根出来,将秧扎好,顺势往身后一拽就是一个秧头。座下的秧马,底部是一整块“翘嘴”木板,不易陷进泥里,可以通过屁股的作用滑行。家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来帮忙,反正坐在秧马上,早晚天气也不热;湾里平日来往密切的人,也会抽空带着秧马过来帮一会。多个人多个帮手。小时候,我们最喜欢推着秧马在平坦的泥水田里像“军舰”一样快乐驰骋。
第二天大清早,湾里帮忙的人也来了,多半是女人、老家称“女将”,男人(男将)负责将扯好的秧头从育秧田挑到栽秧田。栽秧田与育秧田之间多数有一段距离,有远有近。我家有时还得请专门的人负责整秧田。“女将”们吃完饭各自到育秧田拎几个秧头,俗称带“起手秧”,目的是到地儿能下田干活,手里的秧栽得差不多的时候,挑秧的人也该到了。父亲还在劝挑秧的人喝酒,“催工不催食。”父亲说。
帮我家栽过秧的人都知道,父亲舍得伙食,整田的技术却很一般。父亲耖田,平整度水平不够,特别是边边角角、取过沟的地方,泥土老是赶不到位,整的田用乡亲们的话说“高的像山、低的像塘”。秧苗栽下去,有的连头顶差不多要渥进水里,有的根脚还裸露在高出水面的泥巴上,让人看了就好笑。别人说什么,父亲只好听着。父亲将水略灌深些,用他的话说“我不让你们看到”;栽秧的人说父亲:哄人!你以为不让人看到,栽秧的人也试不到?父亲呵呵直笑。过段时间还真是长出了一样的谷子。
湾里人说起父亲:当年分责任田,大家一起选田,都嫌弃门口的田是“鸡下巴”田,父亲却选了,说:“田近,今后好管业。”果真,粮食不到成熟就开始被糟蹋,便宜了半湾人的猪和鸡;买头牛不会耕田,要人在前面拽,还动不动发脾气,两条前腿竖起来要“打”人,父亲却说,人家还送了一头小牛娃,可小牛娃不吃草、要吃糠,喂好久改不过来……后来种田的人少了,农户家的鸡猪少了,“鸡下巴”田反而很少荒芜;小牛长大了,大牛卖了,当真多挣出了一头牛钱。
到了栽秧田,女人们短暂观望过后。一个女人先下田,起好“依头”,剩下的女人鱼贯跟进,横向排列。
最先下田的人位于汗田时期取过排水沟的上面,深一脚浅一脚,通常是最不好栽秧的区域,还要根据田块的不规则顺势带好头。通常,这个人要么是主家自己,要么是平时和主家彼此走得近,关键时候顶得上去的人,再说,这人也得做事麻利有眼力见儿,栽秧速度也快。有人领头,没说的。手脚慢些的人、新手排列在中间,栽得快的人中途可以酌情加栽一蔸二蔸,适时帮一把,等撵上来了,再还给她,大家保持差不多的进度。也有人开玩笑,故意栽快些,将落后的人封在自己的“依头”里,被笑话“钻鳝鱼窿”。多半新女婿栽秧容易被人制造成这样的囧态,那是为了给大家逗乐子。
“低头水中天,退步是向前。”栽秧开始了。
“起手秧”在女人们手中,像魔术师手上的道具,只一会就栽完了。还没看到挑秧的人送秧来。“女将”们站在空荡荡的水田里,心里念着活,开始扯起嗓子乱喊。挑秧的“男将”听到了,顾不得一个一个秧头地涮洗根上的泥巴,麻溜连泥带秧装上秧架子,挑起来撒开脚丫子快跑。女人扎堆本来就热闹,果不其然,一露面,被误以为走不动道,讥笑(走路慢)“怕踩死了路上的蚂蚁。”父亲笑呵呵地打圆场:“冇得秧还栽么事哩!莫慌,回屋喝会儿茶再来。”按说,秧没有运来,休息一下也无可厚非,可那时的人不这样,说好了做事就是做事,决不偷懒。
挑秧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活。秧头挑到田埂上,用手往田里甩。刚耖平整的水田,不是栽秧的人最好不要轻易下到田里,踩得到处都是脚印荡子,秧插进去歪歪斜斜不正气不说还容易飘起来。甩秧头要会估算密度,太稀、栽起来不够、不方便拿,太密、栽秧的人要费时往后转。甩秧头的角度力度也要掌握分寸,随便乱甩,溅人一身泥,说你“冇得眼法”,还得招“骂”哩。
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揶揄完挑秧的“男将”,现场出现了暂时的安静,手起手落间,听得见嘀嘀咚咚的水响。太阳加强了光度和热度,有人打起了响响的哈欠。
“幺婆:吼两嗓子吧!”有人提议,怂恿大家伙“打耐嗬”,一种栽秧时唱起来振奋精神的群体山歌。“吼就吼。”一个被称呼幺婆的率先提头,接下来有人对唱,跟着满田的女人都唱和起来。
果然,打起耐嗬,女人们的精神头一下子上来了,手上的秧头一子子捻分得更匀称,落水的速度更快——一个秧头栽完,不及回头伸腰,左手直接抓起身后的另一个秧头,用右手拽出一半放下;剩下的一半,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开始不停地捻分,右手接过捻分的秧苗迅速插进田里,一刻也不耽误……“哟、嗬——”抢先栽上头的女人打起了长调,意思是我赢了一轮。
整条冲都是女人们热热闹闹的“打耐嗬”声,一块田,不多大会功夫,就在女人们你追我赶的激烈氛围中栽完了。上田埂稍事休息,喝点茶水,又向另一个冲里走,那里还有整好了的秧田在等着她们……
母亲专门负责烧茶、做饭,又是鱼又是肉,还有攒下来的咸菜、干菜、新鲜菜,一古脑都清拢来洗净、焐熟,满满一桌子,也忙得不可开交。母亲还在炸糍粑片、炸面叶子……
饭熟了,女人们多半有孩子要带——儿子或孙子,赶着忙找过来,桌上桌下到处是热热闹闹吃饭的人,个个都吃得津津有味……
上世纪80年代末,我刚进城那些年,每次回家帮助完农忙,父亲总叫我带些米带些油进城,说家里种的粮油比城里便宜,父亲说:“小机子加工的米,吃起来香!”。后来,年青人相继离开了农村,守乡宅,做农活、包括插秧只剩下一些老年人;父亲老了,村子里的白头发已经比庄稼地的青苗还要多……我怎么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