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窝,是用石头凿出来舂东西用的石窝子,在鄂东北一带农村比较常见,差不多一个村子有一个或两个。与之配套的“碓锤”,半球形的石或铁砣子,切面处有方形的卯眼,装上“T”字形的木把手,可舂、可研、可磨。
我家祖宅的大门外曾经有一个石碓窝,是用大青石凿成的,石质坚硬、厚实沉稳,非常好用,碓锤就放在大门后的门旯旮里,有人需要舂什么可以随时进去取,湾子里很多人都用过。至于是哪一代人置办下的,我的三叔祖说,他也不知道;但至少可以确定,放在那儿已历经几代人了。
据说,我的三叔祖爱坐在碓窝上拉二胡;他拉的二胡悠扬动听,即便在时常饿着肚子的情况下,也听不出一丝的怨尤和伤感。乡亲们记住了他,是在记住快乐;至于他在山外当过兵,退伍回来后当过大队第一任书记,未必还有人记得。他有见识,但从不示人,唯一示人的就是一把跟随了他几十年的二胡和他一生乐呵的心态。他又坐在碓窝上拉二胡,有人跟他打招呼:“光劲!”“哎——”他用二胡应答,“吃饭了没?”“吃——了!”音准十分逼真。那时的农村,识音乐的人少,演奏乐器的人更少,判断演奏得好不好,就看好不好听、奏得像不像。
我没有亲见过三叔祖坐在碓窝上拉二胡,唯一一次听他拉二胡,是在我幼年的一个冬夜,当时在火房里烤火,地上烧着树蔸子,三叔祖摇晃着脑袋,神情专注,他先拉了一曲“扬鞭催马运粮忙”,拉“志愿军军歌”的时候,还一边唱一边教我们唱。好像还拉过“二泉映月”“梁祝”什么的,当时,我们除了觉得新鲜,其实什么也没听懂,乐曲名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的我们与石碓窝无异,一直缠着三叔祖行走在只有他一个人的高山流水之间,却不让他睡觉,直到树蔸子烧完了、屋子里完全黑了下来……
童年的我,听到碓窝里发出“咚咚”声,就跑过去看热闹,闻碓窝里飘起来的各种香味。
新糯米出来后,刚刚过完忙月,糯米饭吃不起,舂点糯米粉子,搓几个汤圆打打牙祭。将糯米用清水淘洗干净,滤干水,倒进碓窝里舂啊舂,一粒粒椭圆的白米处于半湿状态,断裂、碎化……渐渐成了粉末状,一小瓢一小瓢搲到细眼筛子里,往簸箕里筛,筛子上面的碎米笋倒进碓窝里再舂,直到一升米变成白花花的精粉,最后一筛上面只剩下一把杂质,拿回家喂鸡崽儿。舂辣椒面就容易得多,将秋天的红辣椒晒干倒进碓窝里,很快就能舂成碎皮细粉,一股脑搲起来、装进罐子里,备用。还有“辣椒盐”,将芝麻、辣椒和盐炒熟,舂成混合粉,可以直接食用。清明节时,将平常攒下来的碎粘米和碎糯米舂成米粉,做成“粉团子”吃、应节气……
我祖母还爱在碓窝里舂拾回来的麦穗、谷穗,等过十天半月,生产队分新粮时,我们早尝过新粮的味道了。
每年腊月底,湾里人一碓接一碓地打糍粑,哪家糯米蒸好了,先去看一眼碓窝有没有空出来,有人在用就细火再溜一会儿;碓空出来了,连忙端一盆热水过去,说是抹碓,也是为了热一下碓窝避免熟糯米与碓窝粘连,还有站队的意思。打糍粑人多,每天热闹得很;快过年了,人人脸上都是喜悦的表情。三叔祖偶尔的琴声里有欢快,也有憧憬。
石碓窝十分光滑。夏天的清晨,我喜欢坐进碓窝内,当然不似大人坐在窝沿上,而是整个屁股坐到窝子里面去,石碓窝有一股润肤的清凉,拿一本“小人儿书”翻翻,那是属于我最惬意的时光。看我坐在碓窝内,三叔祖也来坐在碓沿上;我看书,他看我,他偶尔挠一下我翘出碓窝外的光脚板,我笑,他也笑。有时,他会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枣,或一颗野地里的山楂、刺莓塞进我的嘴里……
话说,又到了拆陈墙土的日子。旧时生产队常常在冬闲时间用新土砖将社员家房子的旧土砖山墙拆换下来,挑到田里代替部分肥料使用,灶座子、灶围子也是用土砖砌成的。
队长安排两位上了岁数的老人挨家在前面扒灶,其它社员用箢子往田里挑。有一户人家说了门亲事,今天女伢的嫂嫂带女伢上门来查探人家。其中一位扒灶的老人,耳朵很背,扛着锄头进了这家门,看到屋里有新客,心里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有意想试探一下:“嗯、哼,姑娘——把点水喝哈!”女伢初来乍到,只好敷衍:“老人家,冇烧茶唻。”“茶”“扒”谐音,老头听成了女伢在问他:灶是哪个叫他来扒的,理直气壮地说:“队里叫我来扒的。”女伢愣住了,嫂嫂忙打圆场:“老人家有六七十岁(方言念xi)吧?”“家家都有碓(方言念Di)”又听岔了。嫂嫂再试一句:“您耳朵有点聋吧?”“天天有人舂!”老头蒙着谐音自顾往下圆。答非所问,听者有心。嫂嫂是过来人,听得心底像湖里扔进了一块石头:一个湾家家有碓不说,还天天有人舂东西,日子应该错不到哪里去,再说,他家门口不正好有个碓吗!
多年后,女伢也变成了婆婆,说那个老头净忽悠人,湾里明明只有两个碓,那么些年没见增加,到现在一个碓很少人用不说,还有一个碓被人扒去做了新房子。倒是婆婆的儿子,有时候带着婆婆的孙子,到那个耳背的老头坟前,呈一包一次比一次精致的干汤圆。(文/刘仁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