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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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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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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 晨雪

懒散的冬晨,董晓雪窝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就着台灯翻着她的“资料库”。她心里盼着,那抹熟悉的大红橘子的暖光能赶紧钻过窗帘缝,照到她身上。那样她才能踏实放下书,摸过手机听信息,再慢悠悠爬起来梳洗。之后喝一碗老公周瑞熬了一早晨的八宝粥,高高兴兴去上班——这是她雷打不动的晨间期待。

可等了好一会儿,窗外还是沉沉的暗。周瑞早习惯了她晚睡晚起的毛病,懒得唠叨,却像揣着她的心思似的开口:“别等日头晒腚了,今儿阴天,还有雾!”董晓雪瞅了眼时钟,指针已走到分秒必争的地界,知道这次老公没诓她,顿时来了斗志,麻溜地收拾起来。

“四十岁的人了,总不知道疼自己。”周瑞看着心爱的老婆手忙脚乱,插不上手,又忍不住老生常谈,“你呀,就是驴粪球子外面光,别人看你温良美貌,在我眼里就是条大懒虫。”董晓雪刚刷完牙洗完脸,一把勾住他脖子,故意龇牙咧嘴:“我本来多精明个人,经过了二十年风霜雨雪,还不是被你惯成废物了?”周瑞笑着把她抱起来:“哈哈,夫妻本是同林鸟,想让美人儿不飞,就得把她惯得生活不能自理——这说明我成功了!”他对自己“打造”出的“中年美少女”颇为得意,眉眼笑成了朵花,“我若没这本事,哪能让美才女跟我过一辈子?”董晓雪顺势用腿夹住他脖子,翻身骑上去撒娇:“切,美啥呀美,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咯!”两人笑闹着滚作一团,那股子亲昵劲儿,不输小年轻。

周瑞最得意的,是十几年过去,没让娇妻熬成黄脸婆。她人到中年,依旧眼眸清亮,皮肤白净,身形也跟年轻时差不离。朋友同事羡慕时,他总大方炫耀:“我这辈子最成功的事,就是娶了董晓雪。”

董晓雪十分钟搞定穿衣洗漱,准备搭周瑞的顺风车去公司。刚走到门口,忽然想起老公今天休息,忙叫停他:“老公,我自己走着去吧,反正自家公司,早去晚去都一样。”“那哪行?好几里路呢,我不放心。”周瑞一脸诧异。“没事,大雾天对面都看不清人,你开着车跟蜗牛似的,还不如我走路安全,正好享受享受‘雾中情’!”

董晓雪是真疼老公,也疼车。普通人家出身,她对车本就没太多执念,虽说早考了驾照,可考完就像完成了任务,有周瑞这“老蜗牛”当专职司机,她觉得啥都够了。“今天好不容易休息,你赶紧忙自己的事去。”周瑞还是不放心:“要不,我步行陪你?”董晓雪调皮摆手:“不行,万一路上有小鲜肉等我,你不成电灯泡了?”“那你去会老情人青梅竹马吧!我在家准备年终考试。路上当心啊!”望着老婆依旧浪漫得像画里走出来的模样,老蜗牛终于乖得像个小学生,转身去“做功课”了。

好些日子没一个人徒步上街,董晓雪权当早起锻炼——虽说过了八点半,也算不上太早了。

人到中年,普通百姓家的日子,无非上有老下有小。董晓雪每天掐着点转,忙着赚钱养家,这一转就是十几年。日子里的酸甜苦辣咸,她尝了个遍。可就算手头紧巴、心里憋屈时,她也没把自己活成怨妇或祥林嫂,总能稳住情绪,静下心来,享受这一步一步的慢节奏。周瑞最懂她,这柔弱的小肩膀上,扛着股叫“坚持”的劲儿,是有担当,也藏着浪漫的风骨柔情。他就爱看她这样放松下来看风景的模样。

董晓雪总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日子虽平淡,这几年开公司赚了点小钱,也算衣食无忧。可若没周瑞撑腰,她在这十八线小城未必能顺顺当当;若没这个粗中有细的老公照料一家人,她也活不成比同龄人洒脱的样子。

当年周瑞从部队转业,本有机会留在一线城市。可他二话不说,跟着她回了她父母身边的小城。周瑞的家人都在大城市,起初谁也不理解,尤其是他爸妈,盼着小儿子转业回家,早托关系找好了体面工作,他倒好,一声不吭去了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都怪那个董晓雪,长着狐媚眼勾走他魂,还有她那小市民爸妈,没见过世面,非要把独生女拽回去。”周瑞父母念叨起儿子,常从气到恨,“这年头谁不往高处走?偏他们舍不得那一亩三分地。”

这话是他们结婚前说的。后来的日子里,他们反倒更依赖这个儿媳妇。当年老两口本事再大,也不过是城市胡同里的普通人家,想把董晓雪的户口弄到一线城市,难如登天。

“没户口就是吃闲饭的,虽说只是暂时困难,可咱家这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哪养得起闲人?况且董晓雪在那边有正式工作。”周瑞跟父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算让老人们松了口。

哪个父母不替孩子着想?好端端去了别人的地盘,说难听点跟入赘似的。周瑞父母也不想儿子受分居苦,可谁让这儿子是“不上灶的笼屉”?介绍的对象少说一个连,个个都挺好,他偏看上外地妞,中看不中用——老两口背地里总这么嘀咕,末了叹口气:“以后让他自己的磨子自己圆吧,儿大不由娘啊!”

周瑞自己却不觉得。自从在战友婚礼上认识新娘的表妹,他的世界观都变了。

那次婚礼不算隆重,新郎是他连长,跟漂亮新娘是同学,在大城市扎根,部队里大多人都认识。新娘带着家人来部队旅行结婚,随行的有父母、弟弟,还有姨父一家三口。没承想,做伴娘的姨表妹董晓雪,反倒抢了新娘子的风头。那风姿绰约的样子,活像“青春偶像剧”里的主角,迷倒了部队里一众“天骄”。而貌不惊人的周瑞,却不小心走进了董晓雪心里。或许是志同道合吧,那时他刚从军校毕业,还是个小排长,长相普通,可谈吐不凡,给董晓雪留下了好印象。几番鸿雁传书,董晓雪的心,终究是被他牵走了。

可现实没那么顺。那个年代交通信息不发达,距离和户口成了拦路虎。双方父母都不看好这异地恋。尤其董晓雪是独生女,她爸妈死也不同意女儿丢了好工作,去个陌生地方过居无定所的日子。为把女儿留身边,母亲还自作主张,应了本地一个官二代的婚事。董晓雪拼死拒绝了,可命运的波折,也自此缠上了她。

几经周折,周瑞和董晓雪婚后过了几年牛郎织女的日子,最终还是转业到了董晓雪所在的小城。

那时候,小城想找好工作得靠关系,没门路进不了机关。好在周瑞有军衔,岳父岳母又极力帮忙,总算安置了个不起眼的事业编制。董晓雪就没这么幸运了,她所在的企业没几年就改制,职工集体下岗买断。

原本在铁饭碗里当文秘的董晓雪,一脚踏进社会,突然没了用武之地。孩子还小,找工作得从头再来,难上加难。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父亲突然脑卒中风,原本母亲还能帮着带孩子,这下不得不去照顾老伴。更糟的是,一次去医院的路上,母亲出了车祸,双腿骨折。真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一个孩子,两个重伤老人,全要有人照看。安稳日子瞬间天翻地覆,重担全压在了夫妻俩肩上。

周瑞看着昔日娇美的老婆,整日被琐事缠得喘不过气,像霜打的茄子,粉嫩脸蛋没了光泽,就算在他面前强装笑脸,也遮不住浓重的黑眼圈。他哪舍得让心爱的人早早熬老?本来单位领导挺器重他,仕途眼看着有奔头,可为了替老婆分担,他主动放弃了。找领导申请了个闲职,然后搬去跟岳父岳母同住,成了名副其实的上门女婿。

走出小区,董晓雪眼前的世界像蒙着层白纱,迷迷蒙蒙。天地间仿佛一张大白纸,上面草草画着几条横七竖八的路,路边排着路灯杆和树,路上跑着车,几个行人在影影绰绰的楼群里穿梭。“说不定我的大红羽绒服,也是这画里的一抹色呢。”她忽然想起那句“寒野凝朝雾,霜天散夕霞”,是那个青梅竹马的男孩子专门抄给她的。他还写过:“雾到哪里去了呢?它凝重地拥有整个世界,它又把世界交给了一双双眼睛。”那是她曾经为之疯狂的句子,也是尘封多年的往事。奇怪,今天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了?

董晓雪甩甩头,加快了脚步。忽然,一辆救护车“乌拉乌拉”打着双闪,从远处疾驰而来。刚才还沉浸在诗情画意里的她,眼眶莫名一热,涌上泪来。这迷蒙的雾气里,心里不知怎的,生出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卢晴川”——这个名字猛地钻进脑海,紧接着,一张灿烂的笑脸浮现眼前,正用那双熟悉的眼睛望着她,像在讲什么好笑的事。她愣愣地停下脚步,想看清些,可眼前依旧是白茫茫一片。

卢晴川,就是那个跟她一起长大的隔壁男孩,多年前死于车祸。她没见到他最后一面,却在同样迷蒙的雾气里,看着载着他的救护车从身边开过。那年,她刚十六岁,正是花季。

董晓雪心情沉沉地走到护城河边,连接两岸的是座多孔石拱桥。此刻,裹着雾气的垂柳整整齐齐排着队,像卫兵守在河两岸。“小桥弯弯,像个扁担,一边挑起一个大花篮……”春暖花开时,这里满是诗情画意,那时的他们,多惬意啊。

或许人到了年纪,就爱怀旧吧。那些过去的,想来都是好的。

董晓雪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河对岸。忽然发现,河这边竟落了霜雪。晶莹的树挂压弯了枝条,人行道和路边草丛上,像落了层白发。这座年轻的城市,一下子仿佛老了几十岁。

董晓雪加盟的经纪公司里,眼下只有两个大学毕业生帮她。她到办公室时,俩孩子已经忙得差不多了。她看了看今天的工作进度,简单布置了任务,就让他们出去跑市场了。

公司起初确实顺顺当当。董晓雪凭着一股韧劲儿和早年攒下的人脉,在小城经济圈站稳了脚,两个年轻人也成了得力干将,办公室里的笑声,比雾天里偶尔透出来的阳光还暖。可谁也没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金融大环境变动,像寒流似的卷过各行各业。

订单骤减,合作方一个个违约,账户上的数字像被浓雾吞了似的,一天比一天少。董晓雪开始失眠,台灯下的“资料库”换成了厚厚的账单,她盯着上面的数字,眼睛涩得慌,心里却像压着块冰。

周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那点死工资,在公司的窟窿面前,连个响儿都听不见。“晓雪,要不我想想办法?”他好几次话到嘴边,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又咽了回去。

董晓雪只当他是心疼,摆摆手说没事。她哪知道,周瑞心里正憋着个疯狂的念头。他听单位同事闲聊,说有个“内部理财”,收益高得吓人,投了本金,很快就能翻倍。被焦虑冲昏头的他,想起了自己那张额度不低的信用卡。

“就这一次,赚了就还上,给晓雪个惊喜。”他这么跟自己说,手指在提款机上哆哆嗦嗦按完密码。起初还真收到几笔“收益”,他偷偷给董晓雪买了支她念叨过的口红,藏在抽屉最里头,心里美得不行。可没几天,那所谓的“理财平台”突然没了影儿,联系人拉黑了他所有方式,投进去的钱打了水漂,信用卡账单却像滚雪球似的,越积越多。

他慌了,这辈子头回体会到啥叫坐立难安。每次董晓雪问公司资金的事,他都躲躲闪闪,眼神飘向别处。夫妻间那点默契,像被浓雾隔断了似的。董晓雪觉出不对劲,问了几次没结果,火儿渐渐上来了。“周瑞,你到底瞒着我啥?”她把账本拍在桌上,声音里带着累和失望,“公司都快撑不住了,你还藏着掖着?”

周瑞咬着牙不吭声,他怕一开口,这个家就散了。可窟窿不会因为他不说就消失,催债电话打到家里,甚至有人找到他单位。董晓雪终于知道了真相,那一刻,天旋地转,眼前的男人陌生得让她心寒。

“你怎么这么傻?那是信用卡!还不上要坐牢的!”她声音发颤,眼泪砸在账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争吵成了家常便饭。董晓雪觉得周瑞不仅帮不上忙,还捅了这么大娄子,多年的信任一下子塌了。“我们离婚吧。”这话像冰锥扎在周瑞心上,他瘫在沙发上,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往下掉。

离婚协议放在桌上,签了字就完事。董晓雪收拾东西,目光扫过墙上的结婚照——照片里的她笑得多甜,周瑞搂着她的肩,眼里全是疼惜。她的手顿住了。

就在这时,周瑞的手机响了,是催债的,语气凶巴巴:“再不还钱,就去你家找老人孩子!”董晓雪心里猛地一揪。她想起当年周瑞放弃大城市工作,跟着她回小城;想起父母生病时,他辞了有前途的活儿,搬进岳父母家端屎端尿;想起这些年他把她宠成“中年美少女”,自己悄悄添了白发。

她把没收拾完的箱子推到一边,走到周瑞面前。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肩膀微微耸动。“哭啥?”董晓雪的声音静下来,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起来,跟我去个地方。”

她带他去了父母留下的老房子。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墙上还贴着她中学时的奖状。“这房子,能卖不少钱。”董晓雪摸着斑驳的墙,轻声说,“先把债还上,别的以后再说。”

周瑞猛地抬头,眼眶通红:“不行!这是爸妈留给你的念想……”

“念想能当饭吃?能让你不坐牢?”董晓雪打断他,眼眶也湿了,“周瑞,我们是夫妻。你犯了错,我可以骂你,可以怨你,但不能看着你掉坑里不伸手。”

房子很快卖了。拿到钱那天,雾很大,像极了他们刚认识的那个早晨。董晓雪把钱交到周瑞手里,看着他去还清所有债,心里空落落的,却又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

期间,有个曾经追过董晓雪的老板找上门,说只要她愿意,不仅能还债,还能给她好日子。董晓雪摇摇头:“谢谢您,可我家的事,得我们自己扛。”

日子一下子回到起点,甚至比刚结婚时还紧巴。他们租了个小房子,周瑞换了份更累的活儿,每天早出晚归,董晓雪关了公司,找了份文员的工作,下班回家就给周瑞熬锅热粥。

没了往日的光鲜,倒多了份相依为命的默契。周瑞更疼她了,买菜总多买把她爱吃的青菜,下雨就提前去公交站等她。董晓雪也不再提过去,只在他累得倒头就睡时,悄悄给他盖好被子。

转眼十几年过去,两人都到了退休的年纪。周瑞背有点驼了,董晓雪眼角也有了皱纹,可手牵着手在街上走,还跟年轻时一样自然。

又是个有雾的早晨,董晓雪醒得早,看着窗外白茫茫一片,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独自走路的清晨。周瑞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想啥呢?”

“想我们这一辈子,净瞎折腾了。”董晓雪笑着回头,眼里有光。

“折腾也值啊。”周瑞捏捏她的脸,笑得像个孩子,“你看,折腾到最后,不还是我陪着你?”

雾慢慢散了,阳光钻过窗帘缝照进来,像个大红橘子,暖融融的。董晓雪窝在周瑞怀里,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忽然觉得,这平凡悠闲的日子,才是这辈子最金贵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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