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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天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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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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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上午

全世界的心思都花在了肯定之否定、否定之肯定、肯定之肯定、否定之否定这个命题上了,人们的智力因此更前进了一步。这绝非虚言妄语,耸人听闻。那些蹊跷的大事件,和匪夷所思的小场景,我相信你也吐过舌头,但不过最后选择了沉默,烂在肚里,小气好忍,世界就他妈这样来草草了事。这无可厚非,完全符合某种人生哲学。但眼下,我没那样,我正纠结着,为到底是烂在肚里还是老实交代纠结着。我是说,如果后者能平息一下微澜,就像祭文,只有在坟头烧化才算最好的告慰的话,我愿意把键盘当火柴,把文字当纸张,特地送走那个普通的周六上午,让它随着青烟去任意飘散。

“你坐5路,就一直把你带到那儿了。”得知我忽然起兴,已经站起来在屋里走动,一副就要飞出去的躁动时,红这样说,像叮嘱一个辞行的亲戚。

“5路,你确定?”我反问,连自己都觉得弱智。

“废话,5路,别坐反了。”她加重语气,再次叮嘱。我预感如果再说,她刚才那一点意外之喜随时可能会转折。

于是,我笑了笑,为她的肯定和我的疑惑感到可笑。

就这样,在一个天气虽不晴好但心情晴好的时刻,我来到公交站牌下。天色晦暗,头顶布满了灰云,气温不冷不热,间或袭来一丝凉意,让人想起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句老话。

车很快来了,人不多。得重申,我所以突然起兴,与这个有直接关系:公交免费,而且,人不会太多。你知道,我们小城,人们的出行方式,早已习惯了驾车,甭管路上多挤,停车多难,但凡有一台车空着,但凡举步,是不会把公交当作首选的。因此,我踏上去的时候,车厢里只有几个花白头发、面色祥和的老人。我穿过空荡荡的过道,走到后排,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突然觉得步入了老年人行列。我没笑,反倒感到庆幸——要是这些座位分给那些挤破了脑袋也塞不进公交的人们,他们该多高兴。

果然,如红所说,没用多长时间,公交就驶到了城南的一个转盘处。我只得把眼睛从视频上挪开,手机揣进兜里,准备着卡住那个最熟悉的地方,然后一听报站,就立马下车。

与二十年前的印象差不多,我一下车,一如既往地“乱”立即在眼前铺开。主干道被压缩成了上下两条线,滚动的车轮慢悠悠地走自己的路,不断有车掉头然后停住,或者正往一个什么地方开去,路边,也就是绿化隔离带边,随意停靠着箱货车、三轮,私家车,路口以及路口边缘支撑着红顶的简易帐篷,一顶一顶,远远望去,像个热闹的集市。因此,我所谓的“乱”,只是我眼里的自家观感,与商品琳琅满目、人车各行其道没有半毛钱关系。站在下车点,我像初入城市的打工仔,审视着眼前的老模样,只觉得格格不入。后来,我才醒悟,也许就是我这个不合时宜的心理,才导致的种种结果,至于是不是,只有天知道。为此,我尝到一种不该有的眩晕持续了几秒钟,我相信这是坐车晃荡的原因。我从兜里掏出烟,迎风点燃,然后猛吸了几口。烟从嘴里出来,一露头便四散奔逃,和我此时乱糟糟的感觉差不多。我站定,脑袋像拨浪鼓,我在判断轮子之间空出的足够长的距离,好一口气往过走。

但从哪个入口进去,我记不清了。之前,我曾陪红来过一两回,我记得有一个入口,只要径直往里走,在诺大的顶棚下,一排朝南的门面当中就是那家店,出入很方便。可现在,我被下车点搅糊涂了,竟难以确定那个入口在哪里。

我斜穿过大路,沿着人行道往北走了一截,看见一个入口。我走进去,十几步后,发觉不对劲。因为左手方向,也就是北边,那个南北走向的大顶棚(这条巷或者路是东西走向,那几个入口全是东西走向)出现了,顶棚下是两排脸对脸离得很远的门面,中间场地的一圈台面上,影影幢幢有些商户,而北出口就在我一望而去的尽头亮晃晃地洞开着。不对。我是说这个区位,我还是蛮熟悉的,这不就是紧临北大街的那个市场吗?我怎么一下子踅到了这儿?要说这块连片的批零市场,它是农副产品的一个聚散地,即使现在,我也无法将那些方块在脑里用路或者巷缝制在一起。我所不觉得更失望的是,假如有谁把我蒙了双眼投置其中,然后撤了布,我保证不会迷失方向,找到回家的路。唉——,我一时把这个地方与人联系了起来,我觉得这个地方就像一个人。难道不是吗?我们可以认识一个人,却无法认识一颗心。那家店,就是我现在要找的那颗心。我是说,我现在游走在心的边缘,我只认识边缘某个残留在印象中的局部,而对全局我什么也不知道。

因此,我还得继续向前走。我顺右边拐进一个大院,大院的门前全堆着货。我一看也不是这儿。出大院西南口,来到一条东西向的街上,我朝东望去,仍然是门店、门店、门店、货物、货物、货物。也不是这儿。我的纳闷禁不住猛然升级,虽然够不上沮丧,也谈不上尴尬,但我转来转去的,竟然跟一只无所事事的狗差不多,不但没有人理会,更没有人去瞟上一眼。于是,我决定彻底走出去。我来到大街上,然后沿着来路向南挺进。这回,那个入口似曾相似的出现了,我眼睛一亮走了进去。

顺通道有一家烧饼摊子,打好的烧饼扔在不锈钢方盘里,焦黄轻盈,看着好生诱人,我没有食欲,要不然准会买一个吃。向前走,那家店果然在中间,店名就不说了,夹在左右全是卖菜的店面中。我走过摆在地上的菜筐,目光尽量往水灵灵的叶片上驻留,我喜欢那些嫩绿的青菜,青菜使人联想广阔的田野。一张大台面便出现在我面前。它支在路边,上面排着两列不锈钢长方盘子,盘子里有卤煮好的猪头肉,整齐的码了一层,品相温润舒展,软塌塌亮晶晶像刚睡足了午觉的白净女人。正后方就是我记忆里的那家店。不错,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我记得上次,是带着尝试的心情走进店内,主人从里屋出来,我们进行的买卖。看来今天他们改变了策略。

一个男子站在摊子后。

“头肉”我看着这些勾起食欲的东西,咕哝了一句,像是在确认。顺嘴又问多少钱一斤?男子答十八,“要多少?”他的话间不容发,像经过了训练,等不得人犹豫似的。我抬头看去,三四尺远是一张缺乏油滑、眼里并不逼人的脸,没有特点的也许只能用照片去描述。他没有微笑,表情迟滞,丝毫不见应有的热情,我想那眼里,我一定也是个毫无特点的人,因而,犯不着嬉皮笑脸。可是,至少今天,在我所一扫而过的卖家脸上,全都是这副表情,仿佛那句老话时刻写在脸上:只要稳坐钓鱼台,不愁没有鱼上钩。他往这边挪了挪,与我正面相对了。就是这时候,我没注意,一个女人已经站在了我的右侧,她的摊子的右侧。

“怎么样?”我仍然低着头,看着即将到手的美食,问了一句其实是废话的话。

“刚煮出哩,还有热气。”女人伸手烤了烤,又迅速缩了回去。我没验证,她这一说,我好像看到热气正悠悠地往上冒。凭直觉她奇怪的往这边瞄了一眼。来了一个客人,那女人走开跟客人交流了。

“要多少?”男人又问。

“要不了多少,一半吧。”我的眼睛已经往那些剖成两半的猪头上试着开刀了。

“你是要这一半还是这一半?猪嘴这一半。”男人用手比划。我以为接下来按一般程序,他紧凑着,像上面一样,解释猪嘴是如何好吃之类,然后我十分乐意地听着介绍,含笑顺势说道:好,就要猪嘴那一半。但他没说。继之而来的是一片沉默。我真的觉得这个黑色真空时段,填满了他的怠慢,至少是慵懒,是有意拿去了这个要紧的环节。我被以往卖家毫不费劲地解释几句惯坏了。越是这样,我越不按他的意思办,而况,每每看到黑洞洞的鼻孔,就立马想起鼻涕往下流的可怕情景。我说我要另一半。男人于是持刀往下剺,然后装袋,过秤。我们都绷着个脸,就像他是第一次卖货,而我呢,也是第一次买货。

到手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这样想着,不经意的一瞥,突然发现摊桌另一边放着一大盘油炸花生米,堆成丘状,红扑扑地惹眼。我挪到花生米边,欣赏着,想买不想买的心理七上八下。

“你尝一下。”那女人开口说话了。

我捻起几粒,放进嘴里。旁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家颗粒大,真大。他远远地站在猪头肉那边,或者是看见有人了便也跟了过来。我本来已经对什么大小、高低、好坏一概麻木了,即使看到什么好的事情,也觉得理应如此。这时,听见他的喝彩,便重新看向那堆小丘——紫红色,颗粒饱满,又长又胖,确实比一般的要大,拨一拨,那隐藏的哗哗声也要悦耳的多,我不禁有点动心。

“咋卖?”我仍然看着盘里。

“十块钱一斤。”女人说。

我想我那时大概犹豫了一下下:“来五块钱吧!”

“你不要买。”女人语气十分平静。

我咯噔了一下。突然觉得刚才整个(从走进市场开始)阴郁,像天气一样的阴郁现在终于形成一个火山口。我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弹簧似的。女人站在另一边,正侧身对着我,个子矮小,一脸白净,沉静的像一头小鹿,根本不像是说这话的人。我嗫嚅着,正想着怎么开口。“你尝了,你不要买。”她再次重申,口气坚定地不容置疑,听不出半星玩笑的意思。

“你这女子,”我的怒气从脚底窜了上来,瞪圆眼,把音量也提高了八度,然而却像是冲着一张扁平的什么明星年历画,“你是诚心卖货,还是在撵人。”

“谁撵人啦……”她似乎也带了气,咄咄逼人,“我看不惯的就是这,好心当成猪肝肺……”她的小脸露出拒人千里的鄙视,气势虽不凶,却像一个将军,那话汩汩流出,光溜得让人汗颜,“这么好的货……,爱理不理的,好像我是在……”

“有你这样说话的吗?难道要顾客分析你心理?”

“你戏耍人哩嘛,我要你分析了。谁强迫你买,稀罕得不行。”

“你是不是在做生意?我问你,我说错了啥?”

“我说错了啥?”她不依不饶。

“没见过你这种人。”

“没见过你这种人。”

“丧气,真恶心。”

“你丧气,你恶心。”

“别说了,别说啦——”那个男人,我判断是她老公,但又立即觉得像是她的哥哥,在旁边极力制止。

“不买了。”

“不买拉倒,稀罕你?”

我捻起几粒,放进嘴里。旁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家颗粒大,真大。他远远地站在猪头肉那边,或者是看见有人了便也跟了过来。我本来已经对什么大小、高低、好坏一概麻木了,即使看到什么好的事情,也觉得理应如此。这时,听见他的喝彩,便重新看向那堆小丘——紫红色,颗粒饱满,又长又胖,确实比一般的要大,拨一拨,那隐藏的哗哗声也要悦耳的多,我不禁有点动心。

“咋卖?”我仍然看着盘里。

“十块钱一斤。”女人说。

我想我那时大概犹豫了一下下:“来五块钱吧!”

“你不要买。”女人语气十分平静。

我咯噔了一下。突然觉得刚才整个(从走进市场开始)阴郁,像天气一样的阴郁现在终于形成一个火山口。我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弹簧似的。女人站在另一边,正侧身对着我,个子矮小,一脸白净,沉静的像一头小鹿,根本不像是说这话的人。我嗫嚅着,正想着怎么开口。“你尝了,你不要买。”她再次重申,口气坚定地不容置疑,听不出半星玩笑的意思。

我笑了笑,傻乎乎的,我觉得我的嘴角动了动,但身子没动。为了掩饰尴尬,我又看向盘里那些花生,事实上,我一直低头看着盘里的花生。因为我想迅速从想买不想买的纠结中挣脱,给一句合适的对答寻求一个出口,排解的出口,可我什么也没有找到。这女人怎么这么说话,我心里这样想,嘴里却说,“你这话说的——”轻微地刚好能让自己和那女人听见。

女人仍然站着,平静地朝着这边,我敢肯定,她既没有笑,也没有歉意。她的嘴里顽固地冒出一些话,那些话并不连串,以至于到后来,我竟听不清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给你说,这儿来的人……不信……”她轻轻地说。

“买东西,你不高兴——”

“全是从河南……”她把我打断了。

“啥意思?”那话仍然让我出神,不过这回我笑了,一半对着空气,一半对着她。我不知道这笑属于什么笑,是自嘲还是他嘲,反倒是觉得里头包含了对不起的成分,而且辐射得极其微弱。

“就是盖……@$%#&……十八。”她转向另一个男人。

“推销——”我想,然后说出了口,“没有见过。”我仍然咬住那个老话题不放,但一直没有恼火,只想一股劲地说我的话。

“我——”她反应很快,冷冰冰地一点儿不示弱。可是后面的话一句也听不明白,显然,她也在一股劲地说她的话。

“给我拿个袋子。”

女人迅速从男子手里接过一个,两手将袋子翻转过来往花生里插去。

你没看错。就是这么个事。不过,真实情况也只能是其中之一,至于哪一个,得仰仗你聪明的裁决了。

我没有逃离,只是慢悠悠的走开,思量着打道回府。我发现我并没有走直线,从刚才找对的入口往外走,而是循着误打误撞的原路亦步亦趋,像一只思考的老公鸡。

踏在这片到处是市场又到处是行道的路上,我既没有感到高兴,也没有感到沮丧。那是一种淡淡的忧伤,类似于孤单那种,类似于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那种。就像孩子在奔跑时栽了个跟头,而且跌的不轻。我知道我失掉了什么,事情还没有结束,我在找补,找补那张乏于敏感、对许多事情已经接近于麻木的面子。

副食品在四面八方铺展开来。它们容光焕发地登在台面,占据着关隘,等待醉心的留恋者前来,然后成批成批的认领回去。我手里拎着东西,未免觉得有愧于今天的行程,该加重一下分量才好。这样合计时,一向情有独钟的大白菜就拦在脚下。袋子被勒得像马肚子一样紧,最上面露出两颗,排成行,堆在门店前,我不由得走了进去。我确信,那姑娘的面孔没有再出现,她那些匪夷所思的废话也没有出现。而迎接我的是一间冷森森的房间,至于摆着什么货、怎么摆法我全记不清了。我看见那边门口一张桌子后坐着个人。“老板”我想问题可能就出在这儿,我好像并没有这样称呼,而是直接开的腔,“白菜怎么卖?”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不用说,他早看见了我,“要多少?”

我想我该多报点,“要不了多少,一两颗吧。”我说。其实,我只需要一颗。

“好吧,你就在那儿站着,好好开你的玩笑。”至少五秒钟,清冷的空气代替他给了我回应。我向那边看去,他正对着手机,专注的样子像马上就会走进梦乡。

“呃——”他打了个呵欠,嘴巴张到半道,突然收缩,改变去向,不出声地笑了一下,随即又像个严肃的领导端坐了起来。

我转身走出门外,看地上的白菜包,像巡视一样踅了一圈,下不了就此走掉的决心。这没什么话好说,我又走进店内。

老板仍然端坐着。“多钱一斤啊?”我的话带了点火药味。

“一块五。”他说。

现在想那时该给上他几句,说不定一切都顺畅了,也就是说,我们之间的对话,我们之间不带成见的平视,让客人感到宾至如归,等等,都顺畅了,也舒服了。但时机已过,我怎么能把对鸡的不平拿来撒给狗呢,这不是我的性格,还是保持平和来的划算:因为我来这儿是为了购物来了,而不是为了争高低来了,既然人人都说这儿的东西便宜,我就不应该让心情带偏了节奏。于是,我拣了一颗,拿到他面前,放进秤盘。他的面孔看得更清了,脸色铁青,目光严冷,轻圆、藏着机杼而布满沧桑的头颅一直低着,自始至终没抬一下。

我提着沉甸甸的袋子,继续沿着刚才的来路往回走。我走得很慢,也许东西太重了,但所幸还有满载而归的充实感在往前催,要不然,我的脚步可能更沉。我来到大街上,顺着人行道往南走,希望站牌立即出现在视线,但怎么也看不到,走了一段,回头瞭望,还是没有。我继续南行,在树丛、三轮、电摩、行人、横七竖八停靠的车辆中穿梭,不时张望,直到搭乘上。当我已然释怀,愉快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时,红的一句话又把我打回到那个地方。红说,超市白菜五毛钱一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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