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的路

今天，我一个人又走进天坛公园。

这天坛是皇帝祈谷、祭天的地方。祈谷就是通过祭祀上帝，祈求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祭天就是通过对天神的祭祀，实现人与天的交流，表达对天滋润万物的感恩。祈谷、祭天也一直是民间百姓心灵上一条通天的路。

南门到圜丘坛，共有三条路，中间的路是神路，给皇天上帝走的。东路是御路，是皇帝走的，西路是王路，是皇亲国戚走的。

记得，那天我和妻走的是东路。

妻说：咱们走的是皇帝走的路。

我说：走在这条路上，咱就是皇帝。

过了这条路，就是圜丘。圜丘共三层。每层台阶各九级。上层台面中心凸起的位置，有一个圆石，叫天心石。

天心石四周的石板都以扇形铺开。

妻说：这四周的石板有九圈，每圈数量都是九的倍数。九代表阳数之极，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地位。

我数了数，说：还真是的，第一圈是九块，第二圈是十八块，最后的第九圈是八十一块。

妻说：咱站到这天心石上吧，站在上面可以与天对话。把想说的话，告诉天。天就可以帮咱实现心愿。听说那年乾隆皇帝，为苍生求雨，大雨就下了三天三夜。听说那年乾隆皇帝祈求上天保佑他奶奶的病能好，他奶奶的病就真的好了。

可是想往这天心石上站的人太多了，这个上去，那个下来，还没有等上去的人下来，好多人就争着上了。我和妻挤了老半天，竟然没有挤到位子。妻不甘心，站在这儿看了一会，又往上挤。她总算挤上去了，可还没有和天对上话，又被人挤下来了。

现在，我一个人来到这个天心石前，发现和那天不一样了，要蹬天心石的人，都在排队。挨上号的，小心地蹬上去，捧起双手，放到额前，默念着要祈求上天的话。祈求完了，先虔诚地向南方的天作揖，再向西方的天作揖，再向北方的天作揖，最后向东方的天作揖。这个人做完了，后面的人又上去，秩序井然。我想到，妻那天没有蹬上这个天心石，今天我要替她蹬一蹬。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总算挨上了，我和他们一样，虔诚地和天对话，把那天妻想说的话告诉了天。

过了圜丘，再往北就是皇穹宇。它是平日供奉天神的地方，作为连接祈年殿与圜丘坛的桥梁，象征从人间向天界的升华。

这皇穹宇有一个多半圆形的围墙包围着。

那天，我和妻走进这个院子里，妻指着这道多半圆的墙，说：这叫回音壁，你去站在东西墙的后面，靠墙大声说话，声音就能传到一二百米外的另一端。我站在那边，就可以听到。

我站过去，没有喊，面对回音壁大声地唱了一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往前走

莫回头

……

我的声音，传到那边，她的笑声，也传到这边。

从皇穹宇上边下来，我们看到皇穹宇前，靠北边偏西的位置，一大群人围着一棵树。

问了问，才知道，这是一棵奇特的柏树，叫九龙柏，长得粗大又茂盛，据说当年乾隆皇帝祭天后走到这棵树下，发现树上缠着九条小龙。他以为是看花眼了，叫人看了看，果真是。后来他再到这棵树前看，龙不见了，却看到树上还保留着九条龙缠绕的痕迹。直到现在，这龙缠绕的痕迹，还真真切切的存在。

我们又看到，围观的人们都向着这棵树伸着手。

问了问，才知道这棵树是有灵气的，手伸过去，能感觉到凉气。

妻就把手伸进去，说：确实有嗖嗖的凉气直往手里钻，很神。

我说：应该是心理作用吧。

妻说：别瞎说，你也把手伸进来吧。神灵会保佑咱的。妻拉着我的手。

我就把手伸进去。妻说的一点不假。确实神。

再往北，穿过三百六十米的丹陛桥就是祈谷坛。祈谷坛是皇帝正月里祈求五谷丰登的地方。

这时，妻长时间看着这个大殿，脸对着我的脸，郑重地说：我和我们亲爱的同学四个人，已经到这里来过的，我们在这里拍过照。

我说：我看看。

妻打开手机叫我看她们的照片。她说：你先看这张。

我看到她们四个师范同班的女生，站在这个大殿前的台阶上，排成一队，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妻说：中间的是刘秀明、佟焕忍。两边上是我和王会新。

我看到她们四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妻站在左边，高举起左手，王会新站在右边，高举起右手，向苍天致意。四个人脸上都带着幸福自豪的笑。

妻说：你再看这一张。

我看到：四个人同样站在这个大殿的台阶上，刘秀明、佟焕忍站在后面，妻和王会新蹲在前面，妻紧紧地搂着王会新的肩，四个人，目视蓝天，若有所思。

妻说：再看这张。

我看到：四个人站在这个大殿的台阶上，前后排成一字，同时伸出手，像飞行的大雁一样，舞动起翅膀。

妻说：还有一张，你再看。

我看到：她们四个人在圜丘上面照的，她们并排站在天心石边，仰望蓝天，她们的心，似乎在那个高远的地方，和蓝天一样宽厚，和白云一样起舞，和小鸟一样飞翔。

妻说：还有一张了。是佟焕忍给我和王会新、刘秀明三个人拍照的。

我说：真好。那时，你们每个人都这么快活。

我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快活。

我想，他们在回忆着他们这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回忆着1977年刚刚恢复高考，他们一同考上师范，在一个宿舍，在一个教室里，同吃、同住、同学习的情景吧。纯洁的心灵，共同的梦想，把她们的心拴在一起，把她们的手连在一起。她们在一个神奇的地方起飞，她们像小鸟一样，从这个神奇的地方，飞向太空，飞向蓝天，飞向无边的宇宙，飞向那个理想的王国，飞向那个梦中的浩瀚，他们从这个神奇的地方，一步步走向人生的辉煌。想想看，他们四个，也应该像当年出现在这里的皇帝一样自豪吧。

妻又望着这个辉煌的大殿，感叹地说：还是北京好啊。我们的孩子在北京上班，和我一起拍照的三个同学的孩子，也在北京上班。那天同学也说，孩子选在北京是对的，天子脚下，有着雄厚的资源，孩子会有无限的发展空间。妻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挂着生动的笑。

现在，妻已经走了。回想着这些，我站在这个大殿前，又打开妻的照片：她们四个同学展开一张张生动的笑脸，在对着我。她们依然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开心。

我在手机上模了摸妻的脸，声音嘶哑又低沉地哼唱起，那天在回音壁前，我对她唱的歌：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往前走

莫回头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

九千九百九呀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

莫回头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

九千九百九呀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

莫回头

.........

这样唱着，我的泪水，一滴滴，打湿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