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学会生活

妻走了，家里的一切都乱了套。

在北京，孩子要上学，早晨，快八点了。女儿喊：宝贝，到点了，快起来，刷牙，洗脸，吃饭，上学吆。外孙女躺在被窝里，蜷缩着身子，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女儿拉起她，牙刷挤上牙膏，塞进她的嘴里，又是竖刷，又是水平颤动。外孙女的眼睛还是闭着的。女儿给她穿衣服：宝贝，伸胳膊，穿上衣服哇，哎哎，再伸这个。她的眼睛还是闭着。女儿把她拉起来。她闭着眼睛，坐到床边，不下床。女儿说：宝贝，去吃饭呀。女儿把她抱到饭桌前，把面包递给她，把牛奶递给她。她的眼睛睁开了，盯着面包和牛奶，皱着眉，咧着嘴，摆身子，摇头又晃脑，说：不吃，不吃，我吃姥姥做的那样的。女儿说：没有了，那样的饭，没有了。女儿把面包塞进她的嘴里，把牛奶塞进她的嘴里。她流着泪刚刚咽下去，女儿就去拽她，说：快走，要迟到了。外孙女不高兴，拽也不动，女儿只得去抱她。她太沉了。女儿抱起她，走了几步，她就从女儿的怀里掉出来，头磕在厨子上，哇啦哇啦地哭。女儿看着一屋子的快递，也哭，我也跟着掉泪。

我想起，妻在的时候，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来，拉开电灯，那个瘦瘦的影子，在厨房里晃啊晃的，给一家人做饭。厨房的门，关得很紧，厨房的窗帘，拉得很严。没有一点光线透出来。她的心还默念着：宝贝，宝贝，睡吧，光线不会钻进你的被窝里。那个身影，弯着腰，踮着脚，蹑手蹑脚，围着那个橱台转。她，站在锅灶前，轻放案板，轻轻切下每一刀菜，又在心里默念着：孩子，孩子，睡吧，睡吧，声音不会钻进你的耳朵里。她，打开锅灶，轻轻倒油，轻轻加料，轻轻放菜，不发出一点的声音。一盘盘香味扑鼻的菜，做好了，盛好了，放在锅里温着。那香香的小米粥、小蒸饺，可口可乐炖鸡肉，也都是外孙女爱吃的。这一切都做好，妻看着表，走到床前，叫醒外孙女，摸着外孙女的头，亲着外孙女的脸，把外孙女紧紧搂在怀里：宝贝，宝贝，快起来，姥姥又做了你爱吃的好东西。外孙女最听姥姥的话，叫她穿衣，就穿衣，叫她刷牙，就刷牙，叫她吃饭，就吃饭。外孙女美美地吃好，妻就领着外孙女，蹦蹦跳跳，去学校。

妻在时，女儿女婿很少网上购物，家里几乎没有快递。那时，妻一天不知道要往菜市场跑几次。妻买菜，从来不花女儿的一分钱，每次买菜回来，总张扬着那张微笑的孩子一样的脸，内心的快活，像蜜水一样流出来。

直到在北京，查出了病，妻不能亲自去买菜了，就吩咐我去买菜。我哪里会买菜呀。妻说：买啥，买多少，我告诉你，你记着。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在自己的微信上。我买菜，只按妻的吩咐，不问价，也不打价，拿了，就称，称了，就付款，付了款，就走人。去得快，回得也快。大超市的菜，挑不挑，选不选，质量都没有大问题，妻还是满意的。可是，去小店买菜，就不行了。有一次，我买回来的韭菜是烂的，大葱也是烂的。妻说：你怎么就不瞅瞅看看，这样的东西，也能买回家？我说，没有看出烂。妻说：外面是看不出来，里面是烂的。买东西，打捆的，装袋的，能打开的，都要打开看看。这个不能用，全都扔了吧。那以后，我不到小店买东西了。但妻还是不放心。

后来，经过一段双免治疗后，妻说：感觉好多了，我可以自己去买菜了，我骑电动车，你跟着我，咱到五道口市场去买。我是多么高兴啊。那天，妻梳了头，换上一身整洁的衣服，骑上电动车，出了小区的大门，走过大街，走过知春路地铁口前的大桥下，她的身影，显得那么健美，那么靓丽。她骑电动车的速度不快，但极其平稳。过了那个桥，她敏捷地拐了个弯，顺着那道高高的墙，奔向五道口市场。我在后面追着她，用手机录下她的背影。我想，妻的病可能真的会好，仓天有眼，叫妻的病快点好起来啊。到了五道口市场门前，我跑步上前，接过电动车，帮她放好，锁上，就把电动车小筐里的两个袋子，拿过来，跟着妻进了市场。妻进了市场的大门，站了一会儿。这是妻常来常往的地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来了。她的内心里，应该有无限的感慨吧。她曾经把自己那么多的身影，留在这里，她曾经把自己那么多的脚印，留在这里。她对这里，熟悉得像家一样，对这里的每一个摊位，都看过上千遍。她曾经把大把大把的钱，花在这里，也从这里，把那么多的爱心和温暖，带回亲切的家，也从这里，把那么多的亲情，带给她的亲人。现在，妻先是把整个市场转了一遍，想买的东西，价问了一遍，在心里做了一翻比较，才一件件地挑，一样样地选。选好了，挑好了，我提着，腰板也挺得笔直，精神得像个十八岁的帅小伙。从前，我最不喜欢逛商店，跟着妻买菜，看她那样细心，又挑又选的，就头疼，平时跟她去商店，也无精打采的，经常在商店门前，像个大佛一样，蹲在地上，等她。今天不一样，我一步步跟着她，像个卫士一样，寸步不离，心里像开了花一样高兴，胸中的热浪，像潮水一样翻滚。有个摊的嫩玉米，绿绿的皮，饱满的粒，我有点嘴馋，说：咱买点玉米。妻挑了老半天，腆起脸，问：十元几个？卖玉米的是个胖小伙，肉嘟嘟的圆脸，生硬地说：四个。妻说：五个行吗？多要点。胖小伙说：四个也不卖给你。我问：凭啥？胖小伙说：凭她这么细，这么挑剔，卖给谁，也不卖给她。妻不说话，拉着我离开。我说：他的玉米真的好。妻说：人家不卖给咱，就算了。咱买别人的。我说：这人有病吧。妻不说话。走出菜市场，我们买了满满的两大提包的东西。妻说：这个最大的包，放到电动车的筐里，小一点的你提着吧。妻又骑上了电动车，她的身影又出现在马路上。我觉得，妻的身影，应该是这世界上，最美最美的风景，也是她一生中，最美的影子吧。我的内心是多么的敞亮啊，举起手机，咔嚓，又拍了一个照。

可是妻走前，在北京，我陪她最后一次去买菜，却让她走的时候，一直对我不放心。那天去买菜，她骑电动车，我也要骑。妻说：这北京和家里不一样，和在高碑店也不一样，车多人多，你毛手毛脚的，不要骑了。我说：在景县能骑，在高碑店能骑，这北京就能骑。女儿也说：骑吧，骑个电动车，有什么不可以的。妻不再坚持。我就骑上电动车，和妻一起去买菜。可妻还是不放心，走在头里，一次次地回头看我，一次次地提醒我要小心。一路顺利。回到小区的时候，她突然拐了一个弯。这个地方，两边是高高的大楼，中间的路，是光滑的黑色的石板铺平的，路上放着许多的车子，还有两个供人休息赏花的石座。我跟着拐过去，地形不熟悉，想刹车，一时愰乱，手却搬到加速上，电动车冲向那个石座，我伸出一只脚，去蹬石座，本想用脚的力量，控住电动车，电动车却咔嚓摔在了石板地上。我趴在了地下，腿摔破了，裤子也摔破了。我站起来，说：没事。妻说：我已经这样了，你要再摔个三长两短，叫孩子怎么活呀。还好，老天爷保佑咱，下次可不要再骑电动车了。我说：没事，这只是个偶然，这事，你别告诉女儿。她说：行。回到家，我就把摔破的裤子换下了，扔掉。第二天，还是让女儿发现了。女儿问我：腿怎么了？我说：没有怎么，腿叫蚊子叮了，痒痒的，蒯破了，没有事。女儿说，不可能，蒯破没有这么重，摔着了？我就说了实话，这以后，在北京，女儿彻底取消了我骑电动车的权力。想想自己真是无用啊。

从北京回到高碑店这个自己的家，第一天，妻又带着我去逛商店。她说：你从来没有自己买过衣服，没有自己买过鞋子，今天咱俩去商店，给你买身衣服，买双鞋子吧。这个时候，可能和她吃的哪个药有关，或和心里作用有关，每次出门前，她就出一阵虚汗。她站在门里，敞开衣服，解了汗。我说：你戴上帽子，围上围巾吧，别着了风。她就戴上帽子，围上围巾，说：你再看看煤气，关好了吗？我说：看了。她说：再看一遍。我就再看一遍。她还是不放心，说：再细看一遍。我就再细看一遍。从前，她是自己看，出门前，至少看三遍。我担心，她这样，会得强迫症，就替她看。走出门，我把门锁上，就要上电梯，她说：你再回去，看看门，锁好了吗？我说：锁好了。她说：再去看一下吧。我就回去，再看一下。她说：你推一推。我就再推一推。下了电梯，走出小区，她和我手拉着手，逛商店。大商店，小商店，逛了一个又一个。商店的楼层，跑了一层，又一层。商店的摊位，看了一个，又一个。逛了那么多的商店，看了那么多的地方，试了那么多的衣服，终于选好一身衣服。看我穿在身上，很合体，妻拍拍我的肩，拍拍我的胸，抻抻我的衣服，说了一个字：好。但是这一天没有选到合适的鞋子，第二天，妻又拉着我转商店。我试了那么多的鞋子呀，都有些不耐烦了。我说：这鞋子没有试合我的，我的脚面高，脚又宽，只有你上次给我买的阿迪达斯适合我。妻说：那就再买一双阿迪达斯吧。600元买了一双阿迪达斯，看我穿上很舒适，妻高兴起来，说：咱不回家吃了，就在外面找个店，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们在一个店里，要了两个菜，一人吃了一碗热面。我抹着脸上的汗，说：咱以后天天吃饭店也行。妻披上纱巾，戴上遮阳帽，拿过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嘴，擦了擦手，说：不是吃不起，就是觉得没有自己做的好吃。

在自己的家里买菜，妻不让我陪着。妻说：我不去远的地方，就在咱的楼下买，推着自行车，菜放自行车上，没有事，我能行的。那天，她买的菜太多了。当她站在门外喊我的时候，才知道，她分几次才把菜拿进电梯口，又分几次拿到屋门前的。我说：下次再买菜，我一定跟你去呀。她依然灿烂地笑。买回菜，她还是那样做饭，饭做好，端到桌上，喊我吃。

在高碑店自己的家，她最后一次买菜，是那天我大妹、大妹夫、外甥，从石家庄来看她。她说，一会大妹他们就来了，咱得准备饭。咱去买菜吧，去早市买，那里的菜多，又便宜，我骑电动车，你骑自行车。咱走。我们就走了近十几里路，去早市。她还是那么细心地选，精心地挑。买了鱼，买了羊肉，买了猪肉，买了杂水，买了水果，买了鲜菜，全都放到我的车子上。怕我不小心掉了，又用绳子，把袋子摽了又摽。我们回到家，她又亲自动手，把一盘盘的菜炒好，端上饭桌。饭桌上，她还是那样热情的让菜，劝我妹吃，劝我妹夫吃，劝我外甥吃。那时，有说，也有笑，也不觉得有啥。那时，我还天真地对大妹说：感谢当今科学技术的进步，看，你小嫂恢复得多好，她的病一定能好的。

现在，妻走了。我又想起，那天在景山公园，妻给我说过的要我学会生活的话，吃过早饭，就去了一趟景山公园。走到东门，我从这个“由此上山”的标牌的路口，向山上爬去。

那天，我和妻就是从这个路口上去的。我和妻手拉着手，挺着高高的胸脯，快乐地笑着，一步步，沿着台阶往上走。路两边的山石，也是笑着的。山石里，那些树，那些花，也眯着眼，笑嘻嘻地看着我们。走过周赏亭，走过观妙亭，我们就爬向最高的万春亭。万春亭下面的山崖边，有一个方形的平台，四周是蓝色的，半人高的铁栏杆。山崖边，有一棵高大的，110年树龄的松树。它高高地矗立在蓝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奇形怪状的岩石边。粗粗的树身上，爬满了一道道竖纹。这竖纹，像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深沟，又像一个沧桑的老人的脸。山风吹过来，树枝轻轻地摆起来，就像一个挺拔苍劲的，站在这儿的老人，轻轻甩动着，不退色的头发，微笑着，向每一个来到这儿的游人招手。大树遮住了清凉的平台。平台上，有游人休息的长凳。我在上次和妻一起坐过的，靠近松树的凳子上坐下来。我想起，我和妻坐在这里，喝着矿泉水，吃着面包。我的面包吃完了，妻把她的，掰下一块，塞进我的嘴里。我吃饭快，喝水也快。面包吃完了，一瓶水，也喝完了。妻把她剩的半瓶水，放到我们中间，说：喝这个吧，反正咱俩，谁也不嫌谁脏。那半瓶水，她一口，我一口，竟然喝得那么甜。我们一边喝着，一边瞎白话。妻望着蓝天，望着白云，望着四周的奇树和花草，说：坐在这儿，好舒服。我说：那就多坐会儿。妻说：美好的生活，来了。她说着，还哼唱起《美好生活》的歌：

我们的生活美好的生活

像海水一样蔚蓝的春风

蓬勃在南疆北国

我们的生活美好的生活

像海水一样蔚蓝的春风

蓬勃在南疆北国

每一个生命

都可以自由地呼吸

每一颗心儿

都跳动时代的脉搏

老人活得尊严孩子都在上学

每一个人都是国家的主人

享受着生活美好的生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享受着生活美好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美好的生活

像百灵一样婉转的阳光

荡漾在都市村落

每一座城市

都奏起繁荣的交响

每一片田野

都盛开小康的花朵

远去了贫穷不再了邪恶

我们都是一个妈妈的儿女

享受着生活美好的生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享受着生活美好的生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享受着生活美好的生活

美好的生活

我说：咱们伸开双臂，拥抱这美好的生活吧。妻说：别光作诗，你得学会生活。我说：是，我不会生活，以后学。

这普通的话，普通的歌，现在想起来，竟然泪水连连。我摸着妻坐过的凳子，掩面而泣，稀稀的鼻涕甩了一地，我不好意思地拿出兜里的手纸，弯下身子，擦了擦弄脏的地，再把手纸放到身边的垃圾桶里。然后，我登上最高的万春亭。站在这里拍照的人，就像那天我和妻站在这里一样多。

记得那天，妻站在万春亭的南面的平台上，那张笑容可掬的脸，向着我，又出神地向南张望着，她拉了我一把，说：快看，故宫，故宫就在咱的脚下。妻说着，身子贴着这个围墙，向着故宫的方向，拍起照来。她像个小燕子一样，跑过来，跑过去。风吹过来，我看到，她的头发飘起来，衣服也飘起来。她说：你过来，站在这儿，站在故宫的方向，我给你拍个照。她说：你看着我，笑，哎呀，别咧嘴，笑得自然一点嘛。后来我找过那些照片，竟然没有找到。我想，妻走的时候，带走了那么动听的歌，那些照片，也带走了吧。

现在，我在妻拍照的地方，长时间抚摸着，她依靠过的，蓝黄相间的，琉璃方砖的围墙，突然举起手机，向着故宫，向着她拍照的方向，近似疯狂地拍起来。我想，我要拍下整个故宫，拍下这里的所有，让故宫，让这里的一切，全部收入我的手机，妻就应该回来了。我拍了那么多的照哇，我拍呀，拍呀，妻真的回来了。

现在，妻正在拉着我的手，围着万春亭转。妻说：你看，天安门。我说：看到了。妻说：多么壮观的天安门呀，有时间，咱再到天安门，看看天安门的花，看看天安门的升旗仪式。我说：行。妻说：你看，前门，站在这儿，还能看到前门。我说：看到了。妻说：还记得，那天晚上，咱们在前门玩，在前门吃肉馅饼的情景吗？我说：记得。妻说：那次，你想吃三十元的，我没让你吃上。对不起啦，下次，一定让你吃上的。我说：好，好。妻说：你看，北海公园。我说：看到了。妻说：还记得，那次看北海的夜景吗？我说：记得。妻说：下次，咱再看一次北海的夜景吧。我说：好，好。妻说：站在这里，咱能看到整个北京城。我说：看到了。妻说：北京城，这么大，这么美哇。我说：是。妻说：咱住在北京城，北京城就是咱的家。我说：是，咱的家。家？咱的家？我的意识突然清醒起来：北京城不是我的家，妻才是我的家呀。妻没了，我的家，就没了。北京城再好，也没有我的妻好啊。我的意识又有点模糊。我听到妻说：你留在高碑店，看好这个家，我再到北京给女儿看孩子，饺子包好了，馒头蒸好了，菜也都备好了，一样样，放进保鲜袋，放进冰箱里，你要先吃带馅的，后吃不带馅的。我不在，你要吃好，保养好自己，等我回来，再做新的好吃的给你。

现在，我知道，妻回来了，和我说话，只是一种幻觉。我明白，妻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在这么宽敞舒服的楼房里，没有人陪着我看电视了。在那么宽敞的马路上，也没人陪着我遛弯了。在那么美的公园里，也没有人陪着我赏景了。我要学会面对孤独，学会面对自己。我这个不会做饭的人，要自己学做饭了，我这个自己不会买东西的人，要自己学着买东西了。我这个总让妻照顾的人，要学着照顾好自己了。

我要自强，我要自立，我要像妻那样热爱生活，学会生活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