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即景（组诗）

古汉台下

一架蚕头燕尾的犁铧，从栈道开始

耕开嶙峋的竹简，惊雷在骨节里苏醒

一声，又一声

我俯身抚摸石阶的苔痕，听见

一缕两千年的风穿过石门十三品的裂隙

将褒河水译成月光，铺满头顶的阶梯

斜阳把弓起的背影抻直——

一根凿空西域的使节，兀自飘扬

一行马蹄裹着沙粒，在陶罐的釉色中

窖藏一捧未凉的黄土

武侯祠

谷雨第二天，所有的草木跪给了一场寒雨

一坡油菜裹紧了新织的青衣

过了褒河，把百余里的汉江敲成埋花的泥

我于角楼敲几声钟，晚的，锈的

思念的声音像一根骨刺，深深扎进我的肋上

一根弯曲的骨头，“咯噔”响了一声

这雨，果是恰如其分

在武侯祠檐下，画几幅深奥难懂的图

一茬又一茬人经过，看图，看天

或是听见自己，血液流淌的余音

汉江夜泊

在这里，汉水如箫，秦岭是埙

它们合奏时，整条汉江泛起绢帛的微光

一丛渔火在橹声里揉碎，又聚成长短句

一粒张骞遗落的葡萄籽，沉入河床

生根，发芽

我以一盏陶碗盛酒，敬江心晃动的每一颗星星

怎么看，它们都像一封未寄出的家书

被涛声反复誊写，被岸边捣衣的妇人捶打

在我眼前，一行月色丢下褶皱

轻轻一吹，就成了雪

拜将坛

一行行青石垒筑的誓约，悬于半空

韩信的白袍，被风吹成猎猎的云

坛下，一群蚂蚁正在搬运楚汉的残棋

仿佛是萧何追月的蹄声，正烫伤子午谷的黎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坛上只答以沉默——

一柄生锈的剑，倒插进大地经脉

裂痕处，开出一片明黄的油菜花海

石门栈道

一丛古柏的根须，绞紧悬崖的每一根肋骨

架鹰的匠人，把命悬在凿刃的冷光里

“衮雪”二字，被浪花咬出一个豁口

我数着瓮壁的篾痕：七道是褒斜栈道

三道是汉江支流，一道暗指长安

我读着宽大的摩崖隶书，却读出来嶙峋如骨

就像挑夫踩碎自己的影子，盐粒渗进岩缝

长出白茸茸的荻花，替一行碑文招魂

顺着他们的视线，栈道尽头

一尊无头石佛的掌心

托着一场三国的雪，千年不化

定军山

六出祁山的旗幡，已锈成半阙秋词

你轻摇羽扇，星斗便坠入木牛流马的辙痕

我看不见王朝的烽烟，只是听见你举着火焰

对一蓬旱莲说，“若星陨是宿命，开花便是

对苍天最温柔的背叛”

没有等春信，你在冬至裂开蓓蕾

红瓣裹着白焰，替五丈原未落的灯续命

墓碑的裂缝里，有羽扇拨动的气流

轻轻地，把“淡泊明志”四个字

       译作莲蕊的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