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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肆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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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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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修记事

节前我回汉中老家,是为了装修那套六十平米的旧房子。这房子在汉江边上的老小区,红砖外墙爬满爬山虎,推开窗能闻到江水潮湿的气息。楼下是一排卖热面皮的早点摊,清晨五点,蒸笼掀开的白雾混着辣椒油的香气往楼上飘,二十年来从未变过。

可装修的事让我犯了难。正巧听说小学同桌陈实现在干这行,在汉中城里小有名气,专接大户型的精装,据说手艺和人品都靠得住。

找到他时,他正蹲在街角“老马家热米皮”店门口,埋头擦拭一辆半旧电动车,车座上溅着几处干涸的乳胶漆白点。我心头一热,几步上前拍他肩膀,“嘿,陈实!我老屋翻新,这活儿你可得给我顶上!”

他抬起头,额上还沾着薄汗和灰尘。听我说完,却没接我递过去的烟,只是把手中擦车的破布团了团,塞进油腻的工具包侧袋,直起身,拍了拍工装裤上的灰。他吸了口气,眼神越过我肩头,投向巷子深处被雨水浸得颜色深重的青石板路,声音干涩而清晰,“我不做你生意。”

这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猛地砸进我滚烫的期待里,仿佛初夏午后湿漉漉的空气都凝滞了,老马店里飘出的油泼辣子香和米皮的热气,也瞬间失去了滋味。“啥?”我愣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咱俩光屁股玩大的交情,抄作业的情分都不顶用?”

陈实没看我,弯腰把电动车支好。他粗糙的手指拂过车座那几点碍眼的白漆,动作很慢,“你那老屋,”他终于开口,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六十平,老砖墙,走线都还是明线,又远在城西老巷子里。我接了,刨去成本人工,能落几个子儿?够不够我油钱?”他顿了顿,抬眼扫了我一下,“老同学,我不赚你这个钱。”

一股闷气堵在胸口。我盯着他沾满腻子粉的旧球鞋和磨得发白的工装裤腿,当年那个抄我作业被老师罚站时朝我挤眉弄眼的瘦猴影子,在眼前模糊起来,正午的太阳把狭窄的巷子晒得明晃晃。

“可……”我还想挣扎。

他却从工具包深处掏出一个卷了边的硬皮笔记本,啪地一声拍在车座上,截断我的话。“少废话。明天,九点整,老屋门口等我。我带你去量房,帮你谈价,你自己找施工队。”这口气,像一枚钉子楔进木头里。说完,他不再看我,推起车,吱吱呀呀地碾过湿滑的青石板,拐进了另一条更幽深的小巷,身影很快被两边高耸的老屋影子吞没。一抹栀子花若有若无的甜香,悄然吹拂过来,让我不由得有些恍惚。

第二天九点,我约来的施工队李老板已候在门口,油亮的脸上堆满殷勤的笑,一口一个“哥”叫得亲热,“放心哥!咱老陕人实在,绝对给你用最好的料,熟人价,童叟无欺!”

陈实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工具包,踩着点来了。他没理会李老板伸出的手,甚至没看我,径直推开沉重的老木门,走了进去。老屋混合着陈年木头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蹲下身,金属卷尺在布满裂纹的墙根下“咔哒”一声弹出,银亮的尺条在幽暗的光线里划过一道冷光。他量得极慢,指腹仔细抚过粗糙的砖缝,仿佛在倾听这老屋沉疴的脉搏。李老板讪讪地收回手,笑容僵在脸上,像一张揉皱又展开的劣质年画。

“报价单。”陈实直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目光终于投向李老板。

李老板忙不迭递上一张密密麻麻的纸。陈实从包里摸出一支磨秃了头的红蓝铅笔,鲜红的笔尖像探针,在纸页上移动、停顿、圈画。

“‘墙体基层处理’,八千?”他声音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青砖地上,“这老墙,去年巷子统一刷外墙,内墙皮顺带铲过一遍了。两千,顶天。”红笔在数字上狠狠一勾。

“‘全屋定制衣柜’,‘E0级环保板’?”他嘴角扯出一丝冷峭,“牌子?型号?空话。写上‘兔宝宝’,具体型号标清楚,回头我查。”红笔圈住了模糊的字眼。

“‘垃圾清运费’,三千?”他抬眼,目光直刺李老板开始泛白的脸,“城西老巷子,三轮车都难进,物业清运,一车两百,你这老破小,垃圾撑死三车。六百封顶。李老板,汉中的规矩,当我外行?”他“啪”地将报价单拍在落满厚尘的老式八仙桌上,震起一片细小的浮尘在光柱里狂舞。“明早,改好的单子发我微信。材料牌子型号、施工标准、付款节点——少一条,免谈。”

李老板额角渗汗,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我忍不住拽住陈实沾着灰浆的胳膊,“你这也太狠了,把人往绝路上逼?”

他甩开我的手,摸出一根烟点上,“狠?不狠,你这老屋就得被蛀空!他那一声声‘哥’,叫得越亲,坑你就越深。”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轮廓分明。

后来去挑瓷砖,在嘈杂的建材市场里,我看中一款带青花瓷韵的仿古砖。店主巧舌如簧,“兄弟好眼光!正宗佛山货,八百一块,配你这老屋气质,绝对值!”

陈实眼皮都没抬,拉着我就走。七拐八绕,穿过堆满紫阳青石板和藤编灯具的狭窄通道,钻进市场后门一个灯光昏暗的小铺子。一模一样的砖,店主正就着搪瓷缸子吸溜着罐罐茶,头也不抬:“四百五。”

我愕然。陈实只淡淡一句,“前面那家,门脸租在市场当道口,金贵着呢。羊毛?就出在你这羊身上。”他顿了顿,“记着,装修队推荐的店,笑脸后头都藏着钩子。”

开工那天,汉中慢慢进入梅雨季,空气黏腻得能拧出水。天刚蒙蒙亮,雨丝细密,陈实却已像钉子一样楔在老屋里。我到时,他正半跪在潮湿阴冷的卫生间角落,一手捏着把小刷子,一手擎着强光手电,聚精会神地往墙角补涂防水涂料。手电光束像舞台追光,照亮他紧锁的眉头和刷尖上粘稠的白色浆料。

“墙角只糊弄一遍?”他头也不抬,声音在空荡的老屋里带着回响,“三遍!每遍都得干透!咱汉中的雨多,这缝儿漏了,水能顺着老砖缝儿爬满墙,啃空你的屋脚根儿!”刷子刮过墙面的声音,沙沙的,固执地对抗着窗外淅沥的雨声。

午间雨歇,工人或许想赶工,贴厨房墙砖时缝隙留得明显宽了。陈实蹲下,指尖在冰冷的砖缝间仔细刮过,脸色沉了下来。他抄起灰刀,“铛铛”敲着刚贴好的砖面,“撬了!缝留这么宽,美缝剂填进太多,日后藏污纳垢,油烟熏进去,擦死你!”他语气斩钉截铁。工人嘟囔着汉中土话,又不情不愿地动起来。

我看着他蹲在狼藉的水泥地上,背对着蒙着塑料布的破旧木格窗,用一把小橡皮锤,专注地敲击每一块铺好的地砖,凝神细辨细微的回响。单调的“邦…邦”声,在空寂的老屋里回荡。汗水混着潮气,顺着他沾满粉尘的脖颈往下淌。

“陈实,”我递过一瓶拧开的汉斯干啤,“你说你,费这牛劲图啥?接了这活,该赚的钱你赚,咱俩都省心,不好么?”

他放下橡皮锤,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划着,留下几道无意义的白痕。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窗外,雨又渐渐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老瓦片。

“省心?是省心。”他声音干哑,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可万一……万一将来这老墙返潮起皮了呢?万一埋在墙里的老水管锈穿了漏水呢?你半夜一个电话打过来,我是撂下手头包工的大楼盘子,颠簸几十里跑回这城西老巷子?还是让你守着漏水的屋子干瞪眼?”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飞舞的尘絮和昏黄的灯光,直直地看着我,眼神如同汉江的流水,“我要是不管,你嘴上不说,心里能不骂我这老同学黑心烂肺?就为了赚你兜里那几个辛苦钱,咱俩这点打小抄作业的交情,值当么?”

值当么?三个字,像三颗沉重的雨滴,狠狠砸在我心坎上,洇开一片冰凉的潮湿。猛地想起巷子尾的老徐头,去年欢天喜地让他亲外甥装修儿子的婚房,结果装到一半,外甥一句“秦岭来的好木料涨飞了,舅,得加两万”,亲情在讨价还价里撕破了脸,大年三十的团圆饭桌上都冷着脸。原来陈实早把这笔账算得分明。他不赚这熟人的钱,是怕铜臭污了旧日情分;他如今耗神费力地替我盯着,是怕这风雨飘摇的老友情,被算计的蛀虫无声无息地蛀空。他袖口上凝固的灰浆和几点刺目的玻璃胶,此刻看去,竟比任何言语都清晰地丈量着人情世故里这道看不见却需用一生去小心维护的脆弱堤坝。

老屋终于收拾停当,旧貌换了新颜,混杂着新木材与油漆的气味。我硬拉陈实去汉江边的夜市烧烤摊。油腻的折叠桌支在湿漉漉的江风里,滨江路上霓虹闪烁,倒映在黝黑的江面上,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几瓶冰镇的9度啤酒下肚,带着江水的凉意。我举起杯,“老陈,以前是我想岔了,觉着有生意不做是傻。”江风撩动他花白的鬓角,“现在才咂摸出味儿来,你这叫活通透了。”

陈实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仰脖灌下一大口啤酒。他抬手用袖口抹去嘴角的酒沫,袖口上,几点灰白色的玻璃胶早已干透发硬,顽固地粘在粗布料上,像几枚风干的勋章。

“通透啥?”他放下杯子,杯底磕碰着坑洼的桌面,“就是不想少了你这个能一起蹲马路牙子,嗦着热面皮,胡吹海侃的老伙计罢了!”他咧开嘴笑着,眼角的皱纹在摊档昏黄的灯泡下舒展开,透出几分久违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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