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面前,是半河蓝田的泥,半河秦岭的草叶。秋雨过后,泥是浑厚的,带着深耕后土壤翻身的气息,是玉米秸秆在秋雨里慢悠悠沤烂的甘醇;草叶却是清瘦的,带着山间早霜的凛冽,是槲树、黄栌和些不知名的灌木褪下的旧衣衫,赭石色、锈红色、焦茶色,斑斑点点,浮在凝滞的水面上,像一封写满别离的信笺,被时光浸得字迹漫漶。
河水确是瘦了。夏日那混浊的咆哮的蛮力,此刻都已收敛。它静静地躺着,像一头劳作后的耕牛,在夕阳下反刍着漫长的光阴。河床仿佛宽阔起来,粗粝的沙石、浑圆的卵石、还有被水流打磨出奇异形状的巨岩,都裸露在微凉的空气里。我踩着极细的沙,走向河心,脚下发出只有这个秋天才有的窸窣声。也许是一场音乐会,也许是圆舞曲,不似春日的粘滞,不似夏日的濡湿,是一种属于劳作的利落的寂寞。
抬起头,天是一种淡淡的高远,仿佛被稀释过的青色。秦岭的轮廓,平日里的巍峨逼人,此刻也柔和了,在天际化作一道青灰色的剪影,像一列沉思的远古巨人。风从山口吹来,不带水汽,只有清冽,拂在脸上,让人格外清醒。只要是面对河水,人便也小了,小成一粒沙,一颗石子,仿佛随时可以被这巨大的寂静吸纳进去。这寂静,并非无声,它由风的低吟、远处若有若无的鸟鸣、以及脚下沙石的微响共同构成,是一种充盈的胸臆,有质感的静。
灞河,是见过大场面的。我的脚下,这些沉默的沙石,千年前或许正是车马辚辚的灞陵古道。那时节,这水该是丰沛的,岸上的柳色,也该是“拂地摇青”的。多少文人墨客,在此折柳赠别,将一生的漂泊与愁绪,都托付给了这流水与杨柳。“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李白的诗句,像一枚冰冷的印章,烙在这河流的记忆里。那时的离别,想来是郑重的。一揖到底,转身便是天涯;没有音讯,便是最好的音讯。那柳枝的青翠,与离人眼中的红丝,那流水的无情,与送行人心底的波澜,构成了一种克制又浓烈的戏剧。这其中的滋味,填满多少苦涩,依旧是庄严的。
秋雨过后的洪水,正是这“半河”的泥。并不死寂,在阳光照不到的凹陷处,有极细微的水光闪烁,仿佛大地沉默的呼吸。我忽然想,这泥,才是这灞河真正的底色吧。它来自上游的白鹿塬,承载着农人的汗与梦,承载着五谷的生与死。它是朴素的,现实的,是生命的根基。“半河”的草叶,来自秦岭,带着超逸的、清冷的诗意,是精神的漂泊。这一实一虚,一浊一清,一滞一流,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地共处一河,不正是这片土地,乃至生命的某种写照么?
视线再放远些,河滩的尽头,几个孩童正赤脚在浅水处嬉戏,他们的叫喊声被风扯成断续的丝缕,却为这古老的画面注入了鲜活的生气。更远处,一座钢铁的桥飞架两岸,汽车像彩色的甲虫,无声而迅疾地滑过。这是另一个时代的声音与节奏,它与这河床的寂静、千年离别的悲音,交织在一起,并不显得十分突兀。现代的离别,早已没有了那般摧心肝的仪式感,一通电话,一条讯息,便打发了。便捷,却也轻飘了。或许,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离别的形式,更是那种对情感重量近乎虔诚的珍视。
夕阳西下,醇厚而温暖,给整个河滩镀上了一层沉静的金色。灞河像一块吸纳了所有光热的陶土,边缘被勾勒出一线亮光,竟有了些许涅槃的壮丽。寒意从脚底升起,我知道该回了。
当我再次回望,灞河依旧静静地西流。它流走了王维的诗句,流走了李白的叹息,也终将流走我今日这片刻的驻足与凝思。它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留,只是这样亘古地流着。我没有看到感伤,只是感到一种由这泥土、草叶、流水与时光共同酿造出的清冽的清醒。这清醒,关于存在,关于逝去,关于我们如何在喧嚣的现代,安放一份源自历史深处的沉静的情感。
这,便是秋天的灞河,独独予我的馈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