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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肆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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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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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访蒙山

我与大佛之间隔着一场雨,也许就这样沿着脸颊,把彼此的沉默看清。雨是细密的,算不得倾盆,只是不疾不徐地落着,仿佛天公在用一支极有耐性的笔,蘸着淡墨,一点一点地渲染着这整座蒙山。山路是湿漉漉的,石阶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亮,此刻又添了雨水的润泽,便泛着一种沉静的光。脚步落在上面,声音是闷的,被无边的雨声与潮气吸附了去,只觉得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历史的背脊上,凉意隔着鞋底,隐隐地传上来。

这是梅雨季节的山西,这个有雨的假期,这样的天气,游人自然是稀疏的。这倒合了我的心意。我一向以为,有些景致,是专为寂寞的人准备的;人一多,那景致里的魂便散了。譬如这蒙山,这佛,若是在晴日里,被鼎沸的人声与耀眼的阳光包围着,怕也只是一尊巨大的、供人瞻仰与拍照的物件罢了。唯有在这雨中,万物退避,喧嚣敛息,它才仿佛从漫长的沉睡中微微睁开眼,与你独自相对。雨丝织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纱幔,将远山近树都笼在了里面,看去只是一片一片浓淡不一的青灰色影子。山上的松柏,经了雨的洗濯,绿色便深得沉郁,几乎要滴下墨来。空气里满是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气,吸一口到肺里,凉沁沁的,带着一丝微甜的苦涩。

我走得很慢。并非全因路滑,实在是这雨中的一切,都催人慢下来。路旁的草木,都低低地垂着头,每一片叶子上都擎着些亮晶晶的水珠,颤巍巍的,欲坠不坠,多么像映着整个颠倒的、迷蒙的世界。偶尔有耐不住寂寞的鸟,在林中深处短促地叫上一两声,但这声音也被厚重的湿气包裹着,传不了多远,便落了下去,更显得这山间的空寂了。这空寂,并非虚无,而是一种富于质感的静。它压迫着你的耳鼓,却又让你听得见自己胸腔里一颗心的跳动,听得见血液在脉管里流淌的细微的声响。在这静里,你便不能不思想,或者,竟是一种无须思想的了悟。

于是便想起了佛,想起了蒙山大佛的往昔。这佛,据说是北齐天保年间开凿的,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个寒暑了。一千四百年,这山间的雨,想来也是如此这般,一遍又一遍地洗刷过它的容颜罢。那时的匠人,凭着怎样一种虔诚与毅力,一锤一凿,将这整座山崖化作了佛陀的形貌?那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早已散入风里,寻不见一丝痕迹了;那些匠人的名字,他们的悲喜,他们的生死,也如同这山间的朝露,倏忽便不见了。唯有这沉默的巨石留存了下来。它见过北齐的烽烟,见过盛唐的梵唱,见过宋元的更迭,也见过明清的香火。它便这么静静地坐着,任凭身外的世界如何翻覆,任凭脚下的草木几度枯荣。这永恒的沉默里,该是包容了多少转瞬即逝的喧哗呢?我抬头望向雨幕深处,大佛的轮廓还隐在迷离之中,只觉得一种无言的威压,正从一片混沌里弥漫开来。

思绪纷乱间,不觉已走到了佛脚的近前。这时,雨似乎更密了些,眼前的景象,却豁然地清晰起来。这佛,是真真切切地巨大。它并非凛然不可侵犯地端坐着,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慈悲与疲倦,微微地俯着身。雨水顺着它饱经风霜的面颊流淌下来,在那宽广的额上,在微阖的眼睑上,在丰颐的唇边,划出一道道亮晶晶的、瞬息万变的痕迹。那痕迹,看去竟像是泪了。是的,泪。一位历经千年的佛陀,在这样一个寂寥的雨日,对着一个孤独的来访者,默默地垂泪。这念头一生出来,心里便是一阵无端的酸楚。

我与它,就这样对望着。中间隔着的,何止是一场雨呢?是千年的时光,是两种全然不同的生命形态。它是石,是永恒;我是人,是刹那。然而,在这雨水的连接下,这界限仿佛又模糊了。它脸上的水痕,与我脸上的水痕,究竟有何分别?它的沉默,与我的无言,又何以异?就像此刻,我面对这尊石佛,竟有一种欲泣的冲动。这冲动,却并非源于人间的亲爱,而是一种更茫远的对于存在的悲悯。我悲悯它的永恒,因那永恒里,是亘古的孤寂;它或许也悲悯我的须臾,因这须臾里,充满了无明的爱憎与劳碌。我们互相悲悯着,在这潇潇的雨声里,达成了一种无言的谅解。

我沿着佛身侧旁湿滑的小径,缓缓地踱着步。手指忍不住轻轻地触到了冰冷的石壁。这是一种粗糙的、坚实的、带着地底深处寒意的触感。石壁上凿痕犹在,虽被风雨侵蚀得圆润了,但一道一道的力与意志,却仿佛还凝固在里面。我的指尖,似乎能感到一千四百年前那无数双陌生的、布满老茧的手传来的微温。他们是谁的父亲,又是谁的儿子?他们在凿刻这佛陀时,心里念着的是怎样的祈愿?是祈求家人的平安,还是来世的福报?或者,仅仅是为了完成一桩工事,换取一日的口粮?这一切,都无人知晓了。他们将自己的生命,以一种极具体的方式,镌刻进了这永恒之中;而他们自身,却像尘埃一样,被时间的长河冲刷得无影无踪。这佛,于是不单是佛了,它也是一座无字的碑,铭刻着无数渺小生命的聚合与消散。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我寻了一处檐角,站在那里,远远地再端详这大佛。水汽在山谷间蒸腾、聚散,时而如轻纱,将佛身半掩,时而又被风扯开一道缝隙,露出那庄严慈悲的法相。这倒比一览无余的晴日,更多了几分韵味,仿佛那佛也在与我捉迷藏,在云里雾里,若隐若现地示现着它的真容。这景象,使我想起古人画山水,最重一个“藏”字,若是亭台楼阁、山路溪流,一一摆在你面前,便失了幽深之致,总要有些烟霞锁其腰,才显得境界深远,引人遐思。看佛,大约也是如此。完全的清晰,有时反倒是一种隔膜;倒是这般迷离,这般看不真切,才让你觉得它无所不在,它的精神已与这山、这雨、这云霭融为了一体。

也不知站了多久,身子已有些凉了。正待转身离去,目光所及,却见那佛掌的掌心,竟积了一汪浅浅的雨水。那水是极清的,映着天上铅灰色的云光,便如一面小小的、圆圆的镜。风过时,水面便皱起极细的涟漪,那云光佛影,便在涟漪里微微地荡漾、破碎,随即又复圆融。这真是一个极妙的象征。那掌心,本是象征着佛法无边的力量,可以抚慰众生,可以降伏外道。而此刻,它却只是安然地承托着一捧无心的天水,一捧因缘际会、暂时栖身的雨水。这水里,有天,有云,有山树的影子,或许,也有我这样一个微末生灵的、模糊的倒影。这不正是佛家所说的“纳须弥于芥子”么?那伟大的,并不排斥那微小的;那永恒的,也包容着那刹那的。佛的慈悲,或许并不在惊天动地的神通,而就在这默默承托之中了。它承托着风雨,承托着岁月,也承托着每一个过客的或悲或喜的心事。

雨声里,我终于还是转身,沿着来路下山了。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时更觉沉静。雨势渐收,成了蒙蒙的雾丝,沾衣欲湿。山下的餐饮小店,已次第地亮了起了灯,在潮湿的夜色里,晕开一团一团橙黄的光圈,看去是那样的亲切,又那样的遥远。我仿佛是从一个悠长的、古老的梦里走出来,正要回到烟火的人间里去。

回到寓所,推开窗,夜气携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扑面而来。远处的蒙山,已完全隐没在沉沉的夜幕里,一点踪迹也寻不着了。但那尊佛,那尊沐在雨中,垂着泪痕,掌心盛着一汪清水的佛,却清晰地立在我的心里。这一趟雨中之旅,于我,竟像是一场无声的对话,一次灵魂的沐浴。我带走的,不是什么了悟的禅机,也不是什么具体的知识,只是一份湿漉漉的清冷的宁静,与一种淡淡的无所指向的悲悯。这悲悯,为那千年的大佛,也为这百年的人生。

窗外的雨,浓得化不开,而我知道,在这片雨夜深处,它依然那样坐着,永远的,慈悲的,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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