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的清晨,薄雾如妙龄少女的纱裙,轻笼着安义千年古村东侧的观溪湖(又名观边水库)。我漫步于湖堤之上,微凉的、带着艾叶清香的山风拂过古村的街巷、树木,卷起几丝柳絮。弯曲的古商道如一条柔和的丝带,蜿蜒伸向远方……
当古村那些被岁月浸染成深黛色的飞檐掠过眼帘时,蓦地,观溪湖的波光已在眼前闪烁,澄澈如洗,像谁不慎打翻了青釉的盏,将一汪深邃而灵动的翠色泼洒在西山大岭的苍郁脚下。这方被连绵起伏的青山环抱的碧水,原是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旧梦,而今正以新的眉眼,向我这个寻梦人徐徐展开半卷泛着粼粼银光的岁月长卷。
我从小生长在观溪湖边,对这片水域有着近乎血脉相连的特殊情感。每当仲夏时节,湖水被暖阳晒得温润如玉,我就会在观溪湖里游泳、捕鱼、捞虾,在湖畔想着投江的屈原,直到上大学后离开观溪村。午后,金箔般的阳光穿过湖畔的“来家山”“南边山”那些虬枝盘曲、苍翠欲滴的松树枝叶,在山下的湖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织出无数跳跃闪烁、碎金般的图案。同行的古村老人,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的痕迹,指着微微荡漾的水面说:“早先,这里有一条观溪,溪旁有个逍遥观,逍遥观旁有个村子,也就是现在观边村(也叫灌边村)的旧址,屋舍皆以卵石为基、青瓦覆顶,临溪而建,晨起能听见道观悠扬清越的钟磬,暮归可踩着被溪水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石板濯足。”他的话音里浸着湿润的水汽,仿佛能看见从前的光景:逍遥观那高翘的飞檐如鸟翼般挑着棉絮似的云朵,溪边棒槌起落的捣衣声惊起三五只野鹜扑棱棱掠过水面,留下圈圈涟漪,村童赤足跑过沾满露珠的田埂,把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撒在蜿蜒如蛇、清可见底的溪水里。
1958年的那场水利建设,像一支饱蘸浓墨重彩时代的笔,在这片土地上大刀阔斧地重新勾勒水系。灌边村的青石板被湖水淹没,如同沉睡的史册;老樟树带着故土温热的根系迁徙,村民们肩挑手扛着竹篓,里面装着锅碗瓢盆和简单的家什,在安义县鼎湖镇的陌生屋檐下暂栖。但山水有灵,人有乡愁,十余年后,他们又沿着蜿蜒如藤蔓般记忆的脉络迁回,在观溪湖之畔一砖一瓦地重建家园。如今站在高耸的坝上,透过清澈的湖水,仍能依稀看见湖底淤泥中隐约的房基轮廓和散落的旧址,像一道深褐色结痂的伤疤,沉默地诉说着改天换地的磅礴豪情,也深深藏着游子对故乡渗入骨髓的眷恋。
撑一叶扁舟,泛舟湖上,吱呀的桨声惊破了倒映水中、如絮如绵云影的酣梦。三面青山层峦叠嶂,如巨大的翡翠屏风,将一泓湖光温柔地锁在它掌心,唯有偶尔掠过的白鹭那洁白的翅尖能倏然划破这抹凝固般的静谧。行至湖心,水色愈发深邃,几近墨绿,忽然望见东南岸的一角有断壁残垣默然矗立,浓得化不开的苔痕爬满了青砖的每一道缝隙,枯黄与深绿交织的荒草肆意蔓延,没过了半截石阶----那是坛口水电站的旧址,只剩几堵破旧的断墙残垣如老僧入定般倔强地静守着岁月的轮回。断墙破门上”封山育林“的字迹早被经年累月的风雨剥蚀,磨去光色,笔画模糊,却在周围草木疯长、藤蔓缠绕的葳蕤间,反衬出一种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禅意。风呜呜地穿过山谷,穿过“南坛庙”和“北坛庙”时,松涛阵阵,似有古寺钟鸣杳杳远逝,恍惚间,衣袂仿佛真的已染了千年不散的烟霞。
观溪湖的南岸有一条新修的盘山公路直通云雾山庄——洗药坞,西岸是新修的观景台,木质栏杆尚散发着淡淡的松脂清香,凭栏而望,向东是一片烟波浩渺、山色空蒙的湖光山色;向西可见棋盘般规整的良田千顷铺展如碧绿的毯子环绕着蘑菇般的村庄;东北而眺,是炊烟袅袅、粉墙黛瓦隐约可见的故乡----观边村;举头是无垠的天光与舒卷变幻的云彩。春日里,湖畔油菜花金黄炫目与紫云英淡紫如烟竞放,倒映水中,金色与绛紫交融、在湖水里熊熊燃烧;夏至时,无边的稻浪随风起伏,翻涌成一片绿海,沙沙作响,此起彼伏的蛙声从湿润的田垄一路欢唱漫到船头。更妙的是雨后,乳白色的云雾、清澈的山泉从西山大岭幽深的山谷汩汩漫来,在湖面低低地织就一面镜子、一层飘渺的轻纱,堤坝下的千年古村便在这纱幔后若隐若现,白墙灰瓦朦胧地浮在青灰色饮烟之中,宛如传说中的蓬莱幻境。村民说,每天熹微的早晨,雾气氤氲时,还能看见浣衣女绰约的倒影在清浅的波光边晃动,木杵击打衣物的声音隐隐传来,那是时光漾起的涟漪,在悄然打捞往昔的碎片。
黄昏来得格外温柔,天际先是染上一抹橘红,继而化作金粉,最后沉淀为温暖的蜜色,湖水也被这霞光浸透,染成一片流动的蜜色,归鸟排成疏淡的阵型,弧线划过玫瑰色的天幕,翅膀扇动空气,拖出几声清亮长长的尾音。我坐在“乌脑山”下湖畔那株虬枝盘结、树冠如盖的老松下,看垂钓者静默如石的剪影渐渐融入暮霭,变得模糊,看缕缕炊烟从身后若陷若现的村落升起,袅袅婷婷,在湖面缓缓洇开,洇成一幅水墨淋漓的淡墨。里村一位大妈佝偻着背,背着半满的竹篓经过,篓里刚采撷的艾草散发着清新微苦的芳香,她皱纹里漾着笑意说:“这湖是咱们的聚宝盆,守着它,日子就有了扎扎实实的根。”她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让我忽然懂得,所谓寻梦,原不是追逐虚无的幻影,而是在山水与人文深深浅浅的褶皱里,细细摩挲,看见时光缓慢的沉淀与生命不息的轮回。
暮色如墨汁滴入清水,渐渐四合时,我离开观溪湖踏上回南昌的归途。回望处,观溪湖在身后的暮霭中渐渐凝成一枚温润、散发着幽光的玉珏。晚风习习,送来湖边草木悉悉索索的私语,那是故乡与湖水在月光下的絮叨,是旧梦与新景交织共鸣的和鸣。原来,每个湖都是大地明澈的眼睛,它映照着朝代的更迭、村落的兴衰,也平静地映照着芸芸众生的来来去去。当我在波光里看见自己摇曳不定的倒影,看见的不仅是此刻的容颜,更是千万个晨昏里,无数寻梦人曾在此徘徊、凝望、叹息或欢笑驻足的身影。
车子载着沉甸甸的故乡的夜色驶离时,我忽然想起逍遥观遗址上那些散落草丛、布满裂纹的残瓦碎片,想起观边村祖辈肩挑日月、迁徙的沉重足迹,想起我少年时代光着身子在夏日的午后,像条小鱼般泡在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湖水里的样子,想起我和妻子在湖边柳荫下、月色中谈情说爱的青涩初恋,想起我在湖边山上挥汗如雨坎柴拾果的单纯快乐。观溪湖啊观溪湖,你何止是一汪碧水,你是岁月以时光为曲、以悲欢为料酿成的醇厚美酒,是乡愁点滴汇聚、凝成的剔透琥珀,是我这个匆匆过客心中永不干涸的寻梦之湖。
望着归途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山光湖影,它们化作流动的画卷,我在心底发誓:待他日再来,我除要去看看老屋,还要在湖岸边柔软的艾草地上支一顶小小的帐篷,听夜空中星子悄然坠落湖面时那几乎听不见的“叮咚”声响,听千年时光,在一圈圈扩散的涟漪里如摇篮曲般轻轻摇晃,听我余生的岁月如何在这片湖面上,静静地泛倾听远处屈子投江时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