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赣江,这条裹挟着武夷余脉红土腥气的血脉,奔涌至南昌城下,便忽然收束了急湍的性子,化作一片开阔的坦荡。千百年来,帆影更迭,舟楫换代,从载着景德镇瓷器的木船到吞吐集装箱的巨轮,唯有江水拍打滕王阁千年基座的声响,仿佛凝固在时光里——深沉、浑厚,带着一种不绕弯子的直接,却又蕴藏着百折不回的韧劲。这声响,恰似南昌人骨子里的腔调,是这片水土赋予的最初烙印。
直爽里的热辣与实在
老南昌人笃信,城是水做的。赣江穿城,抚河缠腰,星罗棋布的湖泊将城池浸润得水灵。然而,这水润滋养出的,却是一股子带着“火气”的性情。天光未亮,绳金塔幽深的巷弄里,铁锅已烧得通红。“滋啦”一声,猪油化开,雪白的米粉倾泻而下,竹锅铲翻飞如风。“加辣不咯?!”老板一声吼,声浪撞碎薄雾,直截了当,不容置疑。食客也不含糊,“多搁点萝卜干!”“汤要瓦罐里煨足的!”三言两语,你来我往,声调高扬,初闻似拌嘴,末了却心满意足地蹲在墙根,“呼噜噜”一碗热辣下肚,额角沁汗,仿佛刚打完一场酣畅淋漓的仗。这,便是南昌人说话的常态——语速快如打快板,调门高扬,尾音常带一个斩钉截铁的“咯”或“撒”,方言如未经打磨的青石,棱角分明,少有虚饰。
他们的“冲”,刻在舌头上,更融在骨血里。巷口楚河汉界旁,为一步“马走日”,老倌子能争得面红耳赤,蒲扇拍得棋桌砰砰作响,唾沫星子横飞。可散场时,那半袋炒瓜子总不忘塞给“对头”。菜场里,花褂子阿姨捏着根黄瓜,劈头便问:“这瓜甜不甜?不甜我可不给钱!”嗓门惊飞檐下雀。待摊主笑着切开递来,她咬一口,眉梢舒展,扫码时嘟囔:“下次多进点,我孙女就爱这口。”话音未落,又从布袋摸出俩自家种的番茄,“给你家娃尝尝,刚摘的。”他们的爱憎,像赣江的浪,涨时汹涌唬人,退去却露出江滩圆润的卵石——那是被岁月磨砺过的、沉甸甸的实在。这“实在”,是南昌人行事为人的底色,它不披华丽辞藻的外衣,常裹着看似粗粝的直率,内里却是一腔滚烫的真情。
从音律之源到沧海之魄
南昌人的“实在”与“韧劲”,深植于脚下厚重的红土地,更源自历史星空中那些璀璨的名字,他们共同铸就了南昌人精神的脊梁。
西山梅岭的云雾深处,华夏音律于此启蒙。四千年前,黄帝乐官伶伦于此结庐,截竹为管,聆听凤鸣凰和,创制十二律吕,让天地间的自然之响有了秩序与韵律(“伶伦制律”)。他在洪崖丹井畔击磬,令泉韵松涛共鸣,从此,音律的灵性便浸润了南昌的山水。隋朝因洪崖之名改豫章为洪州,张衡、欧阳修、王安石等历代文豪在此留下的诗篇,无不流淌着这最初的音律基因。洪崖先生不仅开创了音乐先河,更以“凤凰来仪”的传说,为南昌注入了追求至真至美的文化魂魄。
公元前202年,西汉大将灌婴挥师南下,在赣抚交汇处夯土筑城(“灌婴筑城”)。这座周长十里的“灌婴城”,虽已堙没于岁月长河,却奠定了南昌作为江南通衢重镇的地位。灌婴不仅是开疆拓土的统帅,更是文明的引路人。他疏浚河道,开辟商路,将中原文明播撒赣鄱大地,使南昌成为勾连长江与岭南的枢纽。当后世滕王阁拔地而起,人们铭记的,正是灌婴这“认准了就干”的开拓之志,为这片土地奠下了承载千年文明的坚实基座。
东汉末年,豫章郡南昌县少年徐孺子(徐稚),精通经史却屡拒征召,甘守清贫于东湖之畔(“徐孺下陈蕃之榻”)。他以“不耕不食,不织不衣”的质朴践行儒家理想。豫章太守陈蕃敬其高洁,特设一榻,徐孺子来则放下,去则悬起。王勃《滕王阁序》中“人杰地灵”之叹,首赞其德。徐孺子更行“月旦评”,在乡里品评人物,将道德教化融入市井日常。他的清贫自守与高洁风骨,成为南昌人“重义轻利、耿介不阿”精神最古老的源头活水。
明末奉新(今属南昌)举人宋应星,科举失意后转身投向广袤田野与喧嚣工坊(“宋应星著《天工开物》”)。足迹遍及江南,十年心血凝成《天工开物》——这部“中国古代科技百科全书”,系统记录百余种农业、手工业技术,尤详述江西陶瓷、纺织精髓。他提出“财者,天生地宜而人工运旋而出”的财富观,比西方亚当·斯密早逾百年;《论气》中阐述的物质守恒思想,闪烁着超越时代的科学光芒。这位“中国的狄德罗”,让南昌的智慧之光穿透时空,照亮了人类认知自然的征程。
明末清初南昌文人王猷定,山河破碎之际以笔为戈(“王猷定著《四照堂集》”)。效力史可法幕府,檄文如剑,直刺南明腐朽;明亡后隐于西湖僧舍,于《四照堂集》中寄托深沉黍离之悲。《汤琵琶传》以如椽巨笔写民间艺人血泪,熔家国情怀于字句;《义虎记》借猛虎报恩,叩问人性幽微。其文如赣江浊浪,裹挟乱世泥沙,沉淀后却现真金——那正是南昌人在绝境中坚守的道义良知与不屈文魂。
明代新建(今属南昌)音乐家魏良辅(“魏良辅创‘水磨调’”),在戏曲史上刻下不朽印记。他立足南昌方言根基,融汇南北曲精华,精研十年,创立了婉转细腻、一唱三叹的“水磨调”,将昆山腔提升为风靡全国的“昆曲”。《曲律》所倡“字清、腔纯、板正”六字真言,至今仍是戏曲声腔圭臬。当汤显祖的《牡丹亭》借昆曲之翼传唱天下,其声腔之美,实赖魏良辅于南昌沃土上完成的这场“雅化革命”。
元代南昌航海家汪大渊(“汪大渊著《岛夷志略》”),以两次壮阔的西洋远航彪炳史册。他从南昌出发,经泉州扬帆,足迹遍及亚非澳220多个国家和地区。携景德镇美瓷、江南丝绸惠及远邦,引胡椒、苏木等异香归飨中原。所著《岛夷志略》,不仅是珍贵的地理文献,更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文化交流的生动实录。书中详载的“淡港”(新加坡)、“麻逸”(菲律宾)等地,成为后世研究的重要坐标。汪大渊的探险精神,为南昌这内陆之城注入了拥抱海洋、联通世界的浩瀚气魄。
这些历史人物,如赣江中的砥柱礁石,历经千年冲刷,反而愈加清晰地勾勒出南昌精神的轮廓:洪崖的音律之美、灌婴的开拓之志、徐孺的道德之光、宋应的科学之思、王猷的文字之力、魏良的艺术之魂、汪大的海洋之魄。他们并非孤立的星辰,其成就中无不折射出南昌人共有的基因—— 认准目标便埋头深耕的“犟”、不慕虚名坚守本心的“真”、勇于突破敢为人先的“闯”、以及深藏于刚直外表下的那份对技艺与生命的“惜”与“悯”。 这些特质,早已沉淀为南昌人血脉中的文化密码。
犟劲未改,气象更新
如今的南昌城,英雄大桥横跨赣江,摩天楼宇俯瞰滕王阁飞檐,地铁网络在地下奔流。然而,绳金塔下的炒粉摊烟火依旧炽烈,瓦罐汤的浓香依然能飘出半条街巷,老南昌的“洪州调”在市井的喧嚣中生生不息。
年轻一代的南昌人,行囊里装着流利的普通话和全球互联的视野。写字楼里,姑娘们开着玩笑互怼:“你这方案漏洞比你脸上的痘还多!”转头却并肩鏖战至深夜,将方案打磨得滴水不漏。创业园内,小伙子们为一个技术细节争得面红耳赤,散场时却已勾肩搭背:“走,恰炒粉去!老板,加双份辣椒,算我的!”他们熟练使用各种APP,骑着共享单车在八一大桥上飞驰,耳机里流淌着流行旋律。然而,当地铁车厢轻轻摇晃,看到鹤发老人,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反应几乎无需思考——“您坐,我下站就到!”话音爽利,哪怕自己还需再坐五站。他们的“冲”里,少了几分祖辈的火爆,多了现代规则下的分寸感,可那份“认准了就干”的“犟”劲,依然清晰可辨——它藏在为攻克项目连续加班后,就着一碗炒粉狼吞虎咽的韧劲里;藏在与客户据理力争、面红耳赤之后,转身递上一瓶冰镇瓦罐汤的坦诚与暖意里。
赣江的水,不舍昼夜,奔流向前。它见证过滕王阁上“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千古绝唱,聆听过起义门内“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铿锵誓言,浸润着巷子里“炒粉要加辣”的滚烫烟火,也温柔地托起过江滩上“放小鱼回家”的朴素善念。这千般气韵——文气、血气、烟火气、温软气——在岁月的长河中交融激荡,最终淬炼成南昌人独特的骨血。
江流与心流
“西瓜皮”——滑,这是以前外地人对南昌人的评价。然而,如今的南昌人,或许就难以被简单的“特点”所框定。他们如赣江之水,表面奔涌着不羁的浪花,带着红土地的直率与热辣;内里却沉淀着细沙般的温柔与坚韧,藏着对生活、对技艺、对生命最本真的疼惜与执着。那份市井里的“冲”与“犟”,是千年文脉与英雄气血在平凡日子里的回响;那份“不客气”背后的热乎,是红土地孕育出的、无需粉饰的赤诚。
你若与他们相处日久,便会懂得,那些听着像吵架的直白话,那些看似不转弯的犟脾气,不过是他们把一颗真心,毫无遮掩地晾晒在阳光底下——像老巷子里那盏不算明亮的路灯,光芒或许不耀眼,却足以稳稳地,暖透人心。这,便是南昌人:在赣水的奔流与回旋中,铸就了筋骨;在历史的星空与市井的烟火里,涵养了气韵。他们是洪都大地的儿女,骨子里奔涌着一条永不干涸的赣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