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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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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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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湖星影

十月的风,已很有几分清冽了。我立在鄱阳湖的岸边,看浩渺的水面在秋光里铺展成一片浅赭色的滩涂。风从水上来,带着湖水特有的、微腥而湿润的气息。就在那水天相接的迷蒙处,一座墩台,正从渐次退去的碧波中悄然浮现——那便是落星墩了。它静静地踞坐在那片巨大的礁石上,像一只憩息了千年的水鸟,羽翼收敛,神态安详。

若在春日来访,这里该是另一番光景。湖水初涨,嫩绿的芦苇如羞涩的少女,在春风中摇曳生姿。墩台四周水波盈盈,倒映着新发的柳色,偶尔有早燕斜斜掠过,衔来江南的烟雨。到了盛夏,鄱阳湖便铺开满湖的碧色,荷花亭亭,菱叶田田,落星墩宛如浮在翠玉盘中的青螺。而冬日水退,湖床裸露,墩台耸立在苍茫天地间,覆着薄霜的枯草在风中瑟瑟,别有一种孤峭之美。

沿着湖滩向它走去。脚下的泥土尚带着水汽的浸润,踩上去,有一种柔软的、陷落的触感。几茎枯黄的蓼草在风中摇曳,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大地沉睡时匀净的呼吸。越走越近,那墩院的轮廓便愈发清晰起来:这是一座完整的石构建筑群,由禅院、古塔、观景台、牌坊组成,全部以当地青石垒砌,与基岩浑然一体。禅院是典型的宋代风格,单檐歇山顶,檐角轻轻挑起,如大鹏展翅。虽经千年风霜,那精妙的斗拱结构依然清晰可辨。七层石塔高约十丈,每层皆凿有佛龛,塔身布满风化的纹路,却依然保持着庄严的直线。最奇妙的是那座观景台,三面悬空,仅以石栏围护,站在台上,仿佛凌驾于万顷碧波之上。

我伸手,去触摸那粗砺的石壁。指尖传来的,是一种沁入肌骨的凉,仿佛触到了湖水深处蛰伏的岁月。那些密布的孔洞,是时光啃噬的印记,也是风浪雕琢的诗行。我将耳朵贴近,似乎听得见风穿过孔隙时发出的、低沉的呜咽,那声音幽远而苍凉,像是在诉说一个关于沉浮与等待的、古老的故事。

当地老人说,这落星墩原是天上文曲星的一页诗稿。那年王母设宴,文曲星多饮了几杯琼浆,醉眼朦胧间,袖中的诗稿飘然而落,正坠入这鄱阳湖中。那诗稿遇水不沉,反而化作巨石,日夜吸纳天地精华。又说每逢七夕夜深,墩台会泛起莹莹青光,那是文曲星在寻找他遗失的佳句。更神奇的是,若在此时许愿,读书人便能得文思泉涌,因此历代都有学子慕名而来。

登上观景台,视野豁然开朗。秋日的鄱阳湖,竟真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远处的舟船,化作了水面上的墨点,缓缓移动,拖曳出长长的、银亮的波纹。风更大了些,鼓荡着我的衣袂,也将那湖水的腥甜与岸边衰草的清苦,一并送入我的鼻腔肺腑。身旁有游客举着相机,兴奋地低语着关于“流星坠湖”的传说与遇见便有好运的期许。这些鲜活的人声,飘散在风里,竟意外地给这寂寥的古迹,添上了一抹温暖的、人间的烟火气。

忽然便想起了王安石的诗句:“穿云台殿起崔嵬,万里长江一酒杯。”此刻再看那墩台,在斜阳的余晖里,通体泛着温暖的光泽,可不正像一只被遗落在湖中的、巨大的酒杯么?只是杯中盛的,不是酒,是流转千年的光阴,是浮沉入梦的星辉。

绕至禅院的旧址,断壁残垣间,时光仿佛凝固。一位当地的老人,正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言语,给绕膝的孙儿讲述那个流传了千年的故事:“……那颗星子,亮晃晃的,从天上‘嗖’地一下,就落到了这湖心里,变成了你眼前这块大石头……”孩子伸出稚嫩的手,好奇地抚摸着殿宇冰凉的残柱。我望着殿外那轮渐渐西沉的落日,金色的光芒为整个墩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不真实的光晕。心中蓦然一动:这“一年只现身一次”的约定,或许正是落星墩独有的温柔。它不贪恋尘世的喧嚣,只在最恰当的时候,为你展现真容,将短暂的相遇,酿成悠长的回味。

离去时,夕阳已半浸入湖中。我最后回望一眼,那墩台在暮色与水光中,静默如初,真像一枚被遗忘在浩瀚卷帙中的、温润的印章。我知道,不久之后,上涨的湖水便会再次将它拥入怀中,隐去形迹。但此刻的凝望,这湖、这风、这石壁的凉意与传说里的星光,都已沉入心底,成为记忆里一颗沉默的、会发光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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