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肖洒是在学校对面的大街,她和我隔着四层楼,我抬头望着她,她伸出的双手正向天空挥舞。那时我刚上大学,有次去她家面馆吃饭,老肖从厨房走到我对面坐下,手上沾水,袖口挽得老高,看我吃,半天不说话。我说,叔,有客人来了。他说,看你像学生。我点点头,说,叔,他们都要大份。他说,大学生吧,有对象吗,哪个专业?我本来就心里泛疑,这么一问,更是不快,客人正盯着我们看,老肖起身,告诉他们可以扫码点餐,他们也不再说话,似乎已经把这个男人当作神经病看待。我何尝不是如此,虽说才来两个月,这一片儿的神经病却见了不少。上次我在街上走着,一流浪汉蹿出来扯住我书包,告诉我他是个诗人。我说你的仪表泄露了你的秘密。他说他在北京香山居住过,那时他是个书法家,能写世界一流的书法。他的房东很好,把自己的钱拿给他用来交房租。我说这实在酷极了。他没有理会,而是接着说房东后来信教了,而他至今信仰真理,是个名副其实的作家。我又表达一遍崇敬之意,然后说,先松开这只书包吧,它不会使你有灵感。他把油腻的手拿开,跟另一只手抱拳,用很高的声音说:“冒犯了,海涵。”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老肖就是那位流浪汉,他们脸有些像,眉眼亲密,胡须难分难解。吞下最后一根粗壮的面条时,老肖还在看着我,或者看向其他地方,我因没有抬头而无法判断。吃饭时他狠狠按住我的左手,而我的左手狠狠按住我的手机,我一有动的迹象,他就大喊“免费”,这两个字像魔法一样使我的手很快地服帖了。于是出于一种感激,我决定再和他说一句话:这里我没朋友,不要说对象;要是未来有,再来告知你他的专业。我把书包挎上肩,心里明白他更可能好奇我的专业,可我并不喜欢它,更毋论向人谈起,那时我只想骑车逍遥而去,或者去喝咖啡,或者去游泳池里泡一泡。老肖突然抓住我的书包,我这次着实吓了一跳,伸出解放的左手嵌住他的胳膊,扭头准备与他激战。你什么水平,能教初中生吗?他说。我的一只胳膊高高弯曲,他的手好像很无力,一直屈从于下,我透过我们胳膊围成的圆形看着他,说,给钱吗?他说,给,得先试课,看我女儿反响,愿意之后就商量钱。我说,成交。
春节过后新的学期,肖洒没有再爬上房顶,原因是什么她也谈不上来。她总说我是她的第一任朋友,我每每纠正她,是“第一个”,不是“第一任”。她说“第一任”庄重点儿,将来掰了有纪念意义。我没说话,初见那天她热烈地从房顶跑下时嘴里唱歌儿,我以为她要张开双臂,向我问好,然后把我请进客厅,端一碗热气扑面的面条。可她说了一句“就你”,当时我确实火冒三丈,后来我才明白她的敏锐,在第一眼她认为我沉默而无趣,而我直到现在都认为自己内向而迷茫,这一点上我们眼光一致,彼此握手,交互向前。
现在是春天,柳丝正长,桃花正艳,下午我端着一杯咖啡向外看,思绪放远,开始构思新的小说。有个作家说人们不需要从生活中寻找灵感,而只需通过书,通过双眼和嘴巴,看到、想象、念出那些文字。可我必须要回忆我的生活,回忆车轨和美丽的事件,回忆温暖的朋友,把灵感从他们手里抢去,再吵闹而蛮纵不驯地逃窜。今年我升到大二,确实交了个男性朋友,少数民族,名字太长,我给他起了个顺嘴的,就叫林来,寓意简单,从森林中来。我俩在学校林子里认识,那林子不大,树木也稀,坐落在庞大舞蹈房的背部。我和他都跳舞,但性质全不一样,我绝非心甘,跳一次跟拿刀剌脖子一样,林来相反,没事就到舞蹈房蹦跶两下,不蹦不痛快,睡觉都难。我次次见得着他,时间长也明白他跳的是街舞,动作夸张到要把身子扯裂。我只远远看,跳烦了就半道溜走,跑到林子里去,反正也学不会,不至于丢这个人。我经常扑倒在草地上,沾一身土就站起来,绕着不同的树缓慢踱步。有天我和林来走个脸碰脸,头差点磕他脖子上,他说回回碰着我。我说喜欢树,来沾点木气。他说我现在就挺有暮气。我不想争辩,转身离开,他说不介意的话,可以教我跳舞,不至于拿最低分。
手机响了一下,林来发来一条信息,问我是否报名了转专业,我说笔试都过了,准备面试,然后打开电脑,敲下第一行字。这个开头让我满意,虽然它以后可能不存在,或者被修改得面目全非。下午六点钟,肖洒发消息说今天晚会儿去接她,我才想起老肖要去市里做生意,连去半月,肖洒交由我接送。老肖面馆的经营还算可以,不能说来钱慢,就是不太耐,客源稀,难以为继。老肖嘱咐我的时候,我说,叔,这月学费我不要了。他说,没钱你能用心教。我作罢。咖啡很苦,周围人声嘈杂,不觉间时进黄昏,我看了一下文档,近一页,保存后关闭电脑。旁边的一对男女正在谈论格里高利·大卫·罗伯兹的《项塔兰》,他们是这里少有的以读书而非备考为目的的人。女生荡着男生的手说,你看,人生坏一点也没有关系,可是人们都不敢把自己往死里整。我带上耳机,骑车去肖洒的中学。他们的教室在一楼,玻璃窗子很大,占一半墙面,我绕到栅栏的侧面,能清楚看见教室。肖洒一身素净,高马尾的起端别着白色蝴蝶结,在讲台上讲话。一个长得像赖皮的男孩在调试黑板上的多媒体,看样子是在把娱乐视频切走。快结束时,肖洒举起右拳,白蝴蝶被高高顶起,嘴唇一字一顿,金黄的夕晖和空气裹挟的灰尘都落在身上。
肖洒让我坐后座,她技术好,能边带人边交谈。我说,未成年人不能骑车。她说,那别骑了,你带人没劲。我说,行,你走路,我骑慢点跟着你。她不搭腔,大步朝前走起来。多久宣誓一次?我说。今天弄得庄重,平常不搞这一套,她说。没什么用吧,爱学的还是学,其余的,对牛弹琴嘛,我说。她不再说话。回去后我拿她上次的作业检查,她说,没意思。怎么算有意思,我说。她进屋拿了两瓶啤酒,我说喝咖啡吧,她说帮她点一杯澳瑞白,她喜欢啤酒加咖啡。外卖还没送到,她已经开始讲故事。主人公是一个女人,歌唱出色,二十四岁进市歌舞团,教一群人唱歌。节目回回不落,领唱,有时还凑声部,嘹亮动人。女人叫杨一玲,标致,高挑,耳垂随风摇曳,胸前很大。我指了指毛衣正中的第三粒扣子,到这儿?我说。不是,肖洒摇摇头。我想了一下,这个女人的胸估计与我们的都不一样,它们也许长得靠上,壮硕异常,并且迫近脖颈。我用食指比出一个“一”,放在第一颗扣子的底部。这儿呢?我说。你当热气球呢,会往上飘,肖洒说。那这样,这次你来说,我按照你说的做,我说。你手得先下来,肖洒说。我应声而动,食指缓慢南下,一段路程后翻过小丘,悠悠沓沓,停于一片平原。我看看肖洒,觉得这个位置估计合适。她即刻会意,头高高昂起,两眼放出炯光,活像运动会指挥起跑的裁判。上去两指,肖洒说。我抬指,由下而上印了两指,不再动。肖洒把椅子和屁股搬开一段距离,头和我的手指在一条直线上,俩眼聚精会神,看量筒似的。可以了,她尖锐叫一声。我吓一跳,低头看了一下,位置略超出第四粒扣子。
你说的真吗,给人量过胸,我说。肖洒轻蔑地看我一眼,我说真就真,我讨厌说假话,信不信你都别问我,省得跟你白扯。我把手收起来,开始端详她,鼻梁矮小,两眼乌沉,悠长又难捉摸,随时可以形变。这一特点使我最初上课时不敢提声儿,后来我才明白,她不仅不会突然大哭,还会突然大笑起来,其响有如雷霆万钧,难以遏制。然后呢?我问。肖洒低头舔一口啤酒,说,歌舞团,知道吧,刚说过了,就在那儿唱了五年。结果呢,有的鸟儿关不住,这也知道吧,有一天就得出来干,开声乐班,学生就几个,但是一直开,好玩吧。她笑起来,两排牙齿像烧烤的那种绿豆芽。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猜不来,我说。广州,还演上戏了,挣钱跟出汗一样。肖洒看着我,眼眨巴两下,咋不说话,这回信了?我说,相信。她又笑起来,食指正对我的鼻尖,眼瞅着要抵上去,我把头一躲,她的声音又冒出来:傻了吧唧的,我都不知道真不真,这人太他妈遥远,跟神一样。她拿起桌上的半瓶啤酒,倒进自己的塑料杯,喝呗,今天你也不考试,我也不考试,还要往我水杯里倒,我没让。她是个好女孩儿,成绩挺好,就是数学发挥不稳定,有时候差的吓人,但文科优秀,整体居于中游,有时能拔个小尖。你是个好女孩儿,停了吧,肖洒指着我说。是你要停了吧,你爸说过,最多两杯,我上次听着了。我站起来,把桌上的啤酒放到窗台上,那儿都是酒瓶,大多蒙尘,瓶嘴儿都用刀削得极薄,用马克笔画着一个女人的脸。我仔细看,都不一样,有的发长,有的发短,有的大眼双皮,有的方脸小眼,共同之处是眼神皆勾向远方,眼仁皆涂得极黑,中间一圆亮白,有骇目之感。我坐下来,说,继续讲,女人到底怎么样了。肖洒把头从胳膊里钻出来,睁大眼睛看着我说,和我爸离婚了,好笑不。
已经是夜里九点,肖洒的头又落下来,趴在桌子上睡了。中间她头扬起来几次,眼还闭着,胳膊伸伸再收回去,做操一样。我给肖西丛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肖洒说他年轻时比较忧郁,会画画,经常潜入歌舞团画她妈拿话筒的模样。“画得动人心魄。”,肖洒这样形容,她给我讲过许多老肖的过往,比如会做咖啡、会拉花、能捏完美的瓷器,肖洒上初中时他们搬进她奶奶家的老房子,并开起一家面馆。老肖对女人很好,在他眼里女人就像鸽子一样纯洁美好,多数拥有飘逸的长发,像鸽子的一双翅膀。于是他包揽了我每日的早餐。因为我向他讲过食堂一阿姨抠牙的故事,那只黝黑手在里巡回,天花板一带捣了半天,五指并排刷漆,旋即出手,一团不明物无声坠地。我顿时联想到趵突泉,眼泪就像泉水那样将要喷出。老肖听后也差点哭出来,把店里的椅子一张张放回去,再搬出来。之后坐下,盯着我的袜子说,小米,我给你一把钥匙,你以后早上来店里吃饭,我点点头。肖洒又伸出胳膊,这回直接伸到我的肩膀,我把她叫醒,让她到卧室睡,她摇摇头。我把她的胳膊放下来,这时她的嘴微微张开,一些字丝一样出来:他的脑子估计有问题了。我说,什么,谁的脑子。说不准,她说,又趴在那里不动。你睡与不睡,我都要回去睡了,我说。我换上鞋,把酒瓶塞进冰箱,关闭所有窗户,把钥匙放在兜里,拉链拉好,明早过来开门。“不要忘了下周上课”,她抬起头朝我大喊一声。
这些天过得很焦急,我什么也没有写,只是一个劲去游泳馆,我认为我实际上是享受泳后热水浇头的感觉,这比池水更让我放松。林来在游泳馆大厅跳绳,长绳在空气中抽动,按时接触地面,一掠又挥舞起来。他问我等会儿去哪,此刻他的两只脚正薄如蝉翼地蹦起。还能去哪儿,宿舍吃饭,我说。他说,你自己去吃吧,不才吃过吗,老年人一样。我说,你去哪儿。我先游个泳,然后去练舞,他说。分头吧,我上过课去找你,我说。下午的课上我看了塞林格的《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是在电子书软件上看的。开始用手机看书后,我的书包大大轻盈,一段时间的游泳也使我更加健壮苗条,于是我的走姿也变得刚直有力。我认为自己拥有了年轻女孩不该拥有的硬朗之感,好比相信一棵虚弱的小树能直插云霄。这节课我依旧坐在最后一排,我的前方还是那个穿着登山装的姑娘,她总是坐在倒数第二排拧刚刚洗过的头发。这门课的老师在开讲前总要端立于讲台上清嗓,声音实在孔武,相比之下我的走姿不值一提。不出意外他又叫我回答一个问题,他喜爱最后一排的学生。“下次起来时慢一点。”他那孔武的声音精确传来,我点头。“你会支持谁?”他指着多媒体正在放映的PPT,关于一起著名的烫伤事件,斯特拉老太太被麦当劳的咖啡烫坏了,治了两年才好。中间一直闹诉讼,风波不断。我已经记不起我回答了什么,因为我不觉得会支持谁,但我很快被允许坐下去,发现这篇小说可真够长的。手机屏幕闪了一下,老肖发来一条信息,内容大致是昨天生意忙,是不是肖洒有什么事。我回复“叔,没事,你忙吧”,关上手机。课间的时候,登山装走了,她向来如此,什么课上到一半便走。只是她身材实在矮小,走了和在这儿毫无区别。我关掉小说,开始编辑讲义,肖洒说这次课想听圆和抛物线。我持续编写很久,有两道题目的数值经多个网站已有误差,我演算数次才最终确定下来。
林来在楼下等我,发尖悬着汗珠。比教授还忙,他说。还去舞蹈房,我说。跳累了,出来转转,晚上再去,他说。随意,我说。我以后想跳舞,他说。跟我说不着,我说。那不一定,你得先同意,他说。我有些惊讶,转过身面向他,你咋就这么把自己当回事呢,你爱跳就跳,不跳拉倒,我都同意,我说。我是说,咱俩能处不,他说。别的不说,我一日三餐,你一日一餐,咱俩不合适,我说。他使劲把头发拨了拨,一串汗珠坠在肩膀。你矜持,这我清楚,你再想想,他说。行,我再想想然后告诉你同样的答案,我说。
肖洒把上次课的作业拍过来,又发来一张图,是台灯和一本真题汇编。我开始写学校作业了,她说。我回复“好的”,明白不能再发信息,她会把手机锁在柜子里,就为不看时间,俩眼一闭,学到几点是几点。我到宿舍的公共厨房煎了块牛排,拿上楼吃。电影里的人们在亲吻,夜幕罩上来,那是他们等了三小时的日落。身体里似乎荡漾了两下,如风铃那样轻轻摇晃,声响在空气里远播,又消失在某处的土壤里。我开了一瓶酸奶,随后去浴室冲澡,我想起电影里女人的胸脯在空气里轻轻震颤的样子,就像一首爵士乐的旋律,让我不由对着镜子里察看自己的身体。裹上浴巾出去,已经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来自肖洒。我拨过去,很快就接通。我说,今晚不上课,明晚。她说,章米,我长痘了。我“哦”了一声,我也有,我说。初一的时候也长过,我爸说那是青春美丽嘎嘣痘儿,一抹药就没再长。现在又长了,比那回严重,脸颊上都是,她说。天天熬夜,不长才奇怪,我说。肖洒说,你能给我买点药不,阿达帕林凝胶,你学校药店指定有。我说,外边不有药店吗,还让我送去。她说,快九点了,我不敢出门。我想想确实不安全,对我只是过条马路的事,她要穿过整条街。等着吧,现在过去,我说。
她把门打开了等我,一条吊带裙穿在身上。我把门一关,肖洒说,给你整点面吃。我吃过饭了,我说。今天煮多了,她说。面热好,她也不说话,做作业,就当我没在。我三两下把面扒进嘴,嚼了,咽下去。痘呢,我说。半天不吭声,我开始端详她的脸,侧颊有几朵粉刺,不显眼,还有点生机。我惊讶于她现在如此小巧,和此前见到的许多面不一样。你那天说的话还记得?我又开口。介意我只穿了这个吗?她说。不介意,我说。她侧身面向我,两只乳头顶起衣服,类似于硕大的粉刺。你指的是什么,她说。你说的,有个人脑子坏掉了,我说。那是我爸,她打了个哈欠,跟我妈离婚后就那样。哦,阿达帕林我用三年了,睡前关灯之后点涂,早晚各一次。记住不能见光,我说。她说,你走吧。我说,再留一会儿。那你睡这儿吧,沙发或者我床,她说。随你,我说。
我将双腿伸直搁在沙发上,掏出手机,准备写小说。林来发过来一个视频,说是他下午排舞时录制的。视频里只有一个女孩,个儿矮,一身登山装,头发从背后扯到肩前,踏着节拍翩翩起舞。我一眼就认出是登山装。你俩好了,祝福啊,我说。别瞎扯,这个舞你看看,是我新编的,她第一个学会,就给她录了个视频。你想学不,林来说。学不会,我回复。我能把你教会,他回复。我关掉手机。
我很困,灵感艰涩。闭上眼,我看到了小说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像是火车开到尽头那样稳健。尽头的风光或许是一片坚硬如铁的田地。我浮现出跟第一次去舞蹈房时相似的感觉,那时我的身体坚固异常,丝毫不因为音乐而灵巧。我面朝房间的后面下腰,在僵直的两腿之间望见林来向前跑动的舞姿,然后我跑出去,翻过低矮的栏杆,掉落在枯黄的草地上。我自由而且安详,从我闭合的眼中能看到地下静谧的河流,拥挤着我去到一片遥远之地。我觉得,或许写好后可以发给某个老师看一看。你不是会写小说吗,肖洒说。我是写小说,但不算会写,我回答。今天复习了儿童视角,觉得很有意思,她说。是吗,你这么早就发现了小说里儿童的美妙之处,我说。很奇怪吗,肖洒说。我十七岁发现的,但不巧赶上高考,我说。你还记得那天的故事吗?她说。忘不了,我说。我那时六岁,她说,你觉得我可能做什么?她紧盯着我,脸颊涨出绯红,头发竖起,几缕被风掀开,如日照江河,箭矢初遁沙山,尘土飞扬。我想了一下,说,你,我不知道,但老肖或许没有真的“坏掉”。你看过《逮香蕉鱼最好的日子》吗,你之于他,就像西比尔之于西摩。老肖也许明天就自杀,或者在任何时候,但只要他还想起你,就像海滩上的西摩只愿让西比尔破坏他的独处。我顿了顿,继续说,大概儿童的意义也在这里,一颗淳洁的心。她看向我,说,当时我在祈祷。那是冬天,我把袜子脱了,跪在地上磕头。那时候眼泪好像流进嘴里了,我记得呛了好几声,但我没站起来,连头都没抬,我说不上来是要给谁磕头,就知道得磕,因为到时候了。她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拿起橡皮擦掉圆上的一条辅助线。我打开手机,准备记在备忘录里,想起还没回复林来。“也行,我得空吧。”,我回复。“现在来舞蹈房吧,知道你没睡。”,他说。过了一会儿,我回复:好。我悄悄靠近肖洒,说,我出去一会儿,可能回来,可能不回来。她哦了一声,说,别死了。
这条街夜晚比白天吵,人挤人,车挤车,连空气都堵滞,就像一个小型碰碰车游乐场,撞上人不需要负责任,追求热闹,喧嚣,跨上车子就一泻千里。现在很晚了,入校需要给老赵说明一下情况。老赵是门卫,和我熟,几次我把车子停得斜了一点,或者停的位置不对,都被他逮个正着,教育一番。我到达路口时已经一身细汗,看见老肖站在校门口,提溜个影子在路灯下抽烟。他还穿着离开时那件衣服,也许他就带了这一身行头,也许他的生意并不顺利。绿灯亮起来,可我没有发动车子,尽管已相识数月,现在我还是不愿上前,我害怕面对他关于肖洒的提问。或者说,我并没有真正接纳他们。
影子晃了一下,我以为是我看花了,但又接着晃,然后歪歪斜斜朝门卫室去。我明白老肖又喝醉了,他几乎是酗酒,不过酒量很好。上次这般还是去冬,彼时我正给肖洒讲抛物线,面馆旁的小屋温暖洋溢。我没吃饭,实在饿了,讲到一半我的肚子开始鸣叫,我感到眼底那些曼妙的弧线好像站立起来,缘着我的胳膊向上,短暂停留在肩膀,又在咽喉处跳跃,使我对肖洒呼出一个嗝儿。肖洒说:“章米,你去叫我爸给你弄点吃的。”,我走出去,几个男人好像在比赛摔瓶子,老肖站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把一个啤酒瓶高高举起,瓶口向下,似要直插头顶,我正要上前阻拦,却见老肖摇晃两下,把瓶子轻轻扔远了。几个男人高声欢呼,我原路返回,肖洒说那就是她爸喝醉的样子。
绿灯快要结束,我骑行过去,老肖没有看我,径直推开门卫室的门,里面晃出一张老赵的脸,正耷拉在肩上对着电视笑。我向后撤一步,站在门后,门把我遮掩得严实,脸挤在侧边儿窗子上。老肖走进去,从裤兜里摸出个塑料袋,从中掏了棵烟递给老赵,说,好烟,自制的,陈皮烟。老赵摆摆手,用左眼睨一下老肖,说,我抽爆珠,梅子味的,觉得舒服,不愿改。老肖往里走,眼睛四处打量,像在逛展览,七八步晃悠下来,又回到老赵面前,颤悠悠伸出手在老赵衣领上薅了薅。呢子衣不错,多少钱买的,老肖说。同志,看清楚,这是保安服,很薄。边上挪挪,别挡着,老赵指了指左边,示意老肖站过去。老肖咧开嘴笑两声,晃到老赵背后,说,酒后不抽烟,健康多几年,然后从老赵兜里摸出打火机,又从老赵手里取下自己的烟,抵在里门抽起来。“瞅见墙上写的啥没,禁止吸烟,出门在外,有点修养。你想找人,我这儿有学生登记,跟学生电话确认之后,你们可以相见,如果不找人,单纯酒后泄愤,立马走人”,老赵此时已经声色俱厉。“我找章米,文章的章,大米的米,查得着吗,查查她,小兄弟,查查她”,老肖说。可以查,但烦请你先出去,老赵说。我走进去,想要拉回老肖,可老赵挡在我的身前。你查不查,她在哪,老肖的脸拧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接着用双手钳住里门把手,肘部滑动空气,松活一拧,门顺势而开,老肖跳了出去。老赵迎上去,一番诊察,并无大碍,便将其安置在沙发。我没过问,想起明天还要面试,给林来说了一声就回宿舍了。
次日清晨,林来发过十几条信息,我通览一遍,主要是资料和面试注意事项。这节骨眼你支上事了,早上哪儿了,我发出一条语音。打听好了,一般先问你转专业的动机,回答的特好或者特坏都只问这一个问题,林来也发来一条语音。我没回复,骑上车往教室去。路上我想了想,要是问到动机,只能回答热爱,而实际上考虑的纯是现实因素。无非两点,头个是现专业不好找工作;第二个属个人问题,可以说内向,也可以说实事求是。譬如发朋友圈,刚开学那会儿,一条朋友圈发出去,毋论内容多无聊,毋论相识不相识,都蜂拥前来点赞,觉得假,就不再发。久之,鲜有人熟悉我,就想换个环境跟性格。但只停留在想的层面,不觉得能去成,也没怎么准备。
负责对接的老师告诉我随意谈就好,林来也告诉我随意谈,不过他讲话确实是随意谈,因为对汉族人民的语言尚不至通,口舌粗粝,无遮无拦。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周围稀布着几人,都正身贴着走廊护栏,资料伸到外面,头跟着悬出去,目不转睛。林来的双眼对我闪了一下,伸出手指比了个“四”,我心里打鼓,说了句“感谢祝福”,不想再理他。傻逼样儿,四个老师面你,好好准备吧,他说。挺狡黠,从哪听来的,我说。还能从哪儿,上届就这么弄。我没接话,半小时后被叫进去,半小时后出来。四个老师各有所长,有人问古文字的东西,有人问了文化创新转化,剩下两个老师谈了一些现代文学和文艺学的东西。实话讲,我对这些问题并没太多准备,只有一些泛化的了解,不成气候。最后我对老师说我只是爱写作,这件事干了就能一直干下去,忘掉一切,就这么一直坐下去。出去后,天气清凉,林来早就走了,我骑上车,打算去接肖洒。路过门卫室,老赵说老肖已经送去医院,他在夜间一直喊叫,说去市中心,随后昏过去了。打开手机,肖洒拍来一张教室的照片,说今天二模,她有信心。我发过去两个大拇指和两个加油的表情。上午没有课,我打算去林子里写会儿小说,这些天过去了,我还在修改开头,写了一版又一版,总不是想要的。我不清楚如何在开头写一个儿童,她什么样呢?林来今天去济南参加一个高校舞蹈社的交流会,登山装及众男女一并前往。我想起林来之前带我去过学校附近的另一片沙滩,我还没去过,人很多,大人带着小孩,嬉闹玩乐。那时我注意到有个小女孩静静地呆在一旁,我很难忘记人群到来时她局促甚至于惊慌的神色,这一画面再度袭来时,我感到,“她”或许像我这样,或许像肖洒这样。我打开电脑,试着一点点写出来:
她躺在沙滩上,几分钟前她刚钻出帐篷。还差一个脚印,她就进入湿的沙域。她现在很安全,微风吹着她的头发,好像她在沙滩上行走。她的眼眶缓慢地微微张开,又眯住,她的嘴巴绷起来,露出骄俏的神情。她与自己相处时总是这样自信,无与伦比。
老赵问我有没有老肖家属的联系方式,我把情况告诉他,他问我能不能过去一下。你跟我一起吗?他说当然。老肖肿了不少,身干陈于病床,头抵着摇起的靠背,正在睡觉。医生说是轻微的脑结构损伤,酗酒导致的,大脑整体运行还可以,但不能保证会有突发情况,需要留院观察。他能吃东西吗?我问。只能吃清淡的,医生说。附近没有清淡的早餐店,我让老赵招呼着,自己去食堂买了包子和大米粥。回来后老肖醒了,不再大声喊叫,看得出有所好转。我说:“叔,早饭现在吃吗?”他问我肖洒一模的错题做了几遍,这些天过得好不好。我如实回答。他说:“辛苦你了,今天我就回去陪她。”我说:“叔,医生说至少观察三天。”他说:“今天晚上就出院。”然后又倒头睡了。
我想询问他在城里的生意,但又犹豫,怕激动他的情绪,印象里肖洒似乎说过她爸去了咖啡节,极其热闹,五光十色,要赶着这个趟卖烧烤。我向里瞧,估摸着这病房的吵闹程度抵得上什么咖啡节了,邻床的老头儿因肝硬化引发脑部并发症住进来,三天排不出尿,也不讲话,就一个劲儿发出小鸟鸣啭一样的闷声,今天是他六十岁生日。他的儿子一直站在一旁接电话,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去你妈的,我老子住院了。”老肖斜了一下,脚趾轻轻勾个来回,醒了,盯着我看,我侧过身,把一旁的早饭露出来。不久后,他说:“我三十五岁发过心脏病,差点死。”我正思考怎么接话,他又说:“但杨一玲死得更早,你不说我都忘了,演出事故。”我一时没弄明白,说:“肖洒说姨离婚后在广州。”他一口喝掉那杯粥,说:“提起这些她就这样说,我们没离过婚,但杨一玲十年前就死了,演出的时候头顶那大东西砸下来,没救活。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杨一玲是她妈,她希望她妈比谁都好。”我说:“叔,我又乱说话。”他说:“中考完你看看她适不适合写小说。”“指定适合”,我说。
时间照常缓速地流逝着,能够留下记忆的事件又多了两个,一是肖洒在二模取得了好成绩,尤其是数学考到了一百一十分,按照这次的排名,可以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二是我没有通过转专业面试。对于这些我并没有什么看法,因为在未来它们只能成为回忆,被述说或者荡然无存。昨晚下了一场雨,豆大,砸得人皮肤生疼,肖洒说以后上了高中就不住这儿了。我说,那咋住?去城里的一间小房子,她说,我妈开班儿的地方。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带着肖洒去接老肖出院,买的小锅昨晚送到,中午能够给我们三个煮一点面条。我骑车载着肖洒,此时薄雾迷蒙,海风冷冽清澈,远处的树木时隐时现,但只要愿意瞧,总能看到,苍洁而又矮翠。
真实姓名:刘欣怡
联系地址:山东省青岛市即墨区鳌山卫街道滨海公路72号山东大学青岛校区
就读高校:山东大学
专业:政治学与行政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