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门前,父亲看向自己,明玉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是唯一得空、能敲开这扇门的手。
门开了,女人的视线从果篮跳跃到礼袋,再回到父亲脸上,笑着让开身:“你看你,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一幅牡丹跃然而出,落款龙飞凤舞,好像在课本上见过。沙发上的男人闻声起身。并不很高,带着细框眼镜,肩膀宽厚,有锻炼痕迹,小腹微微隆起。不常笑,嘴角固定了冷硬的纹路。此时,一股微笑吹皱了纹路,冰雪初融般流淌出来:“俊生,好久不见啊!”
父亲局促地踩在地垫上,见男人缓步走来,赶忙松了礼袋和果篮,弯腰握住伸出的手,道:“杨哥!早该来看您的!这些年是我疏忽了,挣了点小钱,可都忘本了。明玉,叫伯伯!”
明玉抬头瞄了杨先生一眼,鞠躬道:“伯伯好。”表针般转向杨太太,“伯母好。”飞速低下头。
“乖孩子,长得像你呀。好了!不换鞋了,直接进吧。”
“不不,还是要换的,不敢把地踩脏了。这么好的房子。”
父亲一只手摆在身前,拦住杨太太的招呼,一只手飞快脱了鞋。地垫本是用来刮除鞋底尘土,光脚踩在上面,粗糙的硬茬撑起全身重量,走两步陷进去,脚掌挨到底部横织的网垫。直至踏上瓷砖,麻痒才被抚平。温润细腻的纹路,河床般绵延到胡桃木的鞋柜。
明玉看到一双白色板鞋。鞋身画满涂鸦,在鞋头系了一个蝴蝶结,几道深深的皱痕勒进鞋跟——它的主人懒得提鞋帮,常趿着便出门了。
杨先生给俊生发烟。俊生捂着火将火机伸过去。杨先生凑到火前,抿了一口,两颊深陷,脸上的坑洼同烟在火光下一并亮了起来。
烟雾缭绕中,晨光的边缘模糊变幻,像一张大网重新抛至空中,洒进屋内,在沙发前投下一块清晰而耀眼的几何图形。颗粒在光线中悬浮,耳朵似被烟雾堵住了,谈话声忽远忽近。盯着亮处看久了,远处的视野暗了下去,另一侧的桌椅、酒柜、钢琴静谧地隐在昏暗中。房门析出黄色的灯光。
“孩子多大了,哪读呢?”
“启明中学,初二了。”
“好学校啊!我们文溪也在这读,也是初二。你们认识的吧?”杨先生笑看向明玉。
隔壁班常逃课的文溪?原来她家里是这样的条件。明玉咬紧嘴唇。要早说明,老师定不会操心她了。她被自己的想法惊着,头愈低。文溪肯定不知道自己吧。最好不要知道。
杨先生抬高音量:“文溪,来客人了。”
门缝透出的光晃动了一下,重归平静。
“这孩子。”杨先生皱眉,掸了掸烟灰,朝太太努嘴:“叫她出来见见妹妹。”
杨太太把门拧开一条缝,转手闭上。低语半晌,门开了,一个穿兔子睡裙、外套帽衫的女孩走出来。
俊生站起来笑道:“不好意思啊文溪,打扰你休息了。”
文溪连忙摆手:“叔叔,这是哪里的话。我刚睡醒,还穿着睡衣,担心怠慢您了,这才……”皱起鼻子,转向父亲,跺脚,“爸!怎么又抽烟!”
杨先生咳嗽了两声,没搭腔。俊生赶忙说:“是我要抽的。”
“不不。”文溪又摆手又摇头,“他抽烟抽太凶了……”话顿住了。
明玉抬起头,静静地与她对视。
“明玉也在启明中学,你们认识吗。”俊生说。
文溪注意到她唇上深深的牙印,没吭气儿。
“你带妹妹回屋玩吧,我和叔叔有事要谈。”
文溪早觉得明玉不该被继续熏着了,开口:“你想去我房间看看吗,有很多有意思的书。”
得到父亲许可后,明玉跟在文溪身后,穿过日光中空荡的客厅,涉过昏暗里桌椅被拉长的影子。目光在琴身上的丙烯画停靠了一瞬——那是一个人在聚光灯下独舞的身影。踩着文溪的影子,迈入暖黄的光源。
她先是被史迪仔马克杯鲜亮的蓝色震住了,然后看到站在写字台最高处骄傲的巴斯光年,紧接着书柜里的相框和成册的《查理九世》跳了出来。明玉从没感到物品的存在如此鲜明。刷着深蓝色油漆的柜门和原木柜体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与条纹墙纸一起朝她延伸过来。她被这个房间笼罩了,文溪的手机压在桌上,是房间里唯一下沉的重心。
在这些物体的阵阵敲击中,断断续续听见文溪介绍墙上的明信片:“这是去圣彼得堡水族馆时随门票附赠的,呀,你看,俄罗斯的海豹黑乎乎得像团怪物;这张印的是梵高的向日葵,大都会博物馆的纪念品,我每去一个国家都会买明信片……哦!这张是朋友寄给我的……”
明玉鬼使神差冒出一句:“我以后要出国念书。”
文溪愣了,笑道:“那很好啊,你很有勇气,念书和旅游还是不一样的。我就不太敢。”她踮起脚,费劲地从书柜最上层取下一本沉甸甸的图画书。
“喏,这是一本服饰图册,感兴趣的话,可以翻翻看!坐我的椅子吧。”文溪把电脑椅拉到明玉身后。
明玉的手划过精美繁复的服饰。捏住很有分量的光面纸,轻轻翻开。手指的薄汗在纸上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印子。文溪站在一旁,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
“钢琴上的画,是你画的吗?”明玉盯着一幅马面裙,突然问道。
文溪笑弯了眼:“被发现了。有机会的话,弹琴给你听。”
明玉回头,认真地问:“平时不上课时,都会做些什么呢。”
文溪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沉吟道:“自己练练街舞……有时,会去家附近的公园转转。”抬起头,与明玉对视,“有机会的话,也可以带你去。”
明玉笑了,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
客厅嘈杂起来,俊生谈完话,招呼明玉要走。明玉郑重地合上书,双手抚过书皮的烙字,毅然走出了房间。
俊生半只脚踏在门外,朝杨先生作揖道:“真是办不下去了才来找您。这事了了,我就是您的兵,您指哪我打哪。”
杨先生拍拍俊生的肩,道:“孩子来了,不说这些。”
文溪追在明月身后脱口而出:“叔叔,明天是周末,明玉能不能留下来陪我!我们还有好多话没讲。”
明玉屏住呼吸,看着父亲,不知期待怎样的回答。背后的牡丹挂画仿佛活了过来,流转着幽幽暗香。
“这怎么行!太麻烦你们了!”俊生断然拒绝。
文溪又用目光哀求她的父亲。杨先生笑道:“俊生,俩孩子成为朋友是好事,我们一定保障孩子的安全。明玉和我们很投缘。”
俊生面露难色,可不知想到什么,面上显出一股坚毅,深深看了明玉一眼:“好吧,别给姐姐添麻烦。”
门在面前重重闭上。风静止了。明玉和家若有若无的脐带骤然被夹断了。房子空旷而偌大,挂画、钢琴、画册……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与此同时,一种微弱的兴奋源源不断地从心底涌上来。文溪为这些事物涂上新鲜的颜料,闲谈着,渐干了,变成熟悉的色彩。
话怎么也说不完。夜半歇了嘴,却睡不踏实,老感觉光在眼前照着。文溪往床里挤了挤,嘟囔道:“你手机的光晃到我了,关了关了。”
明玉在床上胡乱摸了摸。睁开眼,窗帘半敞,深夜的蓝将近褪去,不由笑道:“是天亮了,天安门都要升国旗了。”
天亮了。文溪闭着眼睛就开始笑,困扰她的竟是这样。把被子往脸上一蒙,往明玉的被窝里钻去。躺着的人都很软乎,被抱住就骤然一紧,每寸肌肤都活了过来。明玉挣了两下懒得动了,从鼻子里喷出两股颤抖的笑声,说:“快睡吧。我不好起太晚。”
却睡不着了。怕惊扰文溪,不敢翻身,直直地盯着头顶。天花板在微光里泛出鱼肚白,灯带安静地隐匿在吊顶里。她想到以前和弟共用的卧室,灯罩里攒了一层黑乎乎的虫尸,到夏季愈多,光线愈暗,弟说:“光被虫子吃掉了。”
她一日日地长大,弟一日日地添有她曾有过的天真烂漫。小孩子总是顺理成章地占有全部的天真,在那以后,她的天真总像拙劣的模仿。她的童年被弟弟的天真吃掉了。也许有一天,弟也会长成一个大人,但与她不同,他的童年是被表针吃掉的。
弟的呼吸在身侧平稳下来,像小猫的鼾声,轻轻吹动窗帘,偷跑进黑暗的光影伴着呼吸在眼睑上变幻。
天亮了。
车流从立交桥上飞驰而过,仿佛整栋楼都摇晃了一下,世界中心在身下苏醒了。梦与现实的间隙,熹微的晨光勾勒出车流与人潮穿梭的隐约轮廓。一阵风掀动窗帘,一束光射进来,被吹散的浮尘在光线中重归均匀的流动。明玉慢慢醒过来了。
她听到了钢琴声。一墙之隔是如此清晰,就在耳边奏响。会是弹给我的吗?明玉贴着墙站了一会儿,没有推门出去。挨着床角轻轻坐下,手搭在床单上,几乎屏住呼吸。
琴声中梦游般推开衣帽间的门,从两侧挂满的外套、帽衫、围巾中穿行。走进卫生间,接水,挤牙膏……镜子里的人洋溢着不可抑制的兴奋。叼着牙刷,从另一侧与客厅相连的门探出头。
文溪看到明玉,状不经意地说:“都弹了半天了,有什么想听的吗?”明玉瞬时拿着牙刷蹿到客厅,佯装矜持地踱过去。
站到文溪身后,几乎不假思索地:“Merry-Go-Round.”从牙膏沫里迸出来。
“哈尔的移动城堡吗?”
“嗯。”
“我屋子里还有它的黑胶呢,待会儿你可以放。”
文溪有些生涩地试了几个音。阴影将她的脸收束地格外紧俏。眉骨、下巴、唇峰,微微亮起,是闪烁的音符。熟悉的旋律翻过堆叠的错音,猝不及防地倾泻出来。明玉仰头把涌出来的眼泪慌乱地擦掉。
曾经见面不相识的人,如今为自己弹奏心爱的曲子。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第一次感觉好像站在世界中心,数不尽的奇妙事情环绕着自己,等待发生。好像闭着眼睛朝天空胡乱一指,便有人笑盈盈地应道,是黄油柿子饼和热茶,请饱餐一顿吧!
“这首我不太熟,弹得不好,换一首?”
“足够了。”明玉摇摇头,接着点头。
吃罢午饭,就要回家了。
文溪把明玉送到小区门口,分别之际,又说:“陪你走到我常去的公园吧。那里有公交车站。”
两个身形相仿的小人沿着滨江路走上跨海大桥,蹦蹦跳跳地。她们没有拉手,影子却在步道上融在一起。走到桥心,白色的塔尖从不远处澎湃的松涛里冒出来,不见塔身,但见白色石阶如蓬蓬裙般从树林的缺口倾泻而下。
文溪道:“这就是我常来的白塔公园。”
明玉兴致很高,说:“我就从这个公园里穿回去。”
台阶前站定,她们同时张了口。
“你……”
“我再……”
两人都不说话了,抿嘴笑。
“你回去吧。”明玉抢先把话说完,摇了摇头,又轻点头,示意她放心。
各自转身。各自迈出一步。文溪的影子融入树荫,明玉踏上白晃晃的石阶。
“真的很好听。”还没辨出声音,文溪就知道这是明玉对自己说的,急忙转身。影子油水不相溶般从树荫里滑了出来。
阳光愈盛,石阶翻涌到山顶,汇聚成一个耀眼的光点——白塔。明玉站在其中的一个浪尖上,湛蓝的天空在身后张开水晶屏风,褪了半面颜色的月亮挂在头顶,半边脸迎着阳光,幻出莲白的光晕。简直是从白塔里跳出来的孩子。
“你弹得很好听。我很喜欢。”明玉再次说道。
文溪三两步跨上台阶,推着明玉的腰,一直爬到山顶。耀眼的白塔前,恋恋不舍地分了手。
甚至慎重斟酌了分别的词语。
说了再见。
再见的意思是在学校里见。
二
今秋,杨家宾客盈门。是个金秋。
“水果都吃不完,好些生虫了。”杨太太倚在丈夫身上,撒娇道。
“那就在放坏前送人。”杨先生皱眉,喷出一口烟。
“送人?干嘛呀,拿回家就是我的。我还想吃草莓呢,家里都没有草莓。”杨太太扫兴地去挑捡坏果,忽惊呼道,“呀!果篮里有个手机。”
杨先生站起身。
“俊生可真是的,也不知会一声。万一我们直接送人了呢?”说罢,瞥了一眼杨先生。
“这忙不能帮。”杨先生来回踱步。
“他不是说不帮就过不下去了吗?”见丈夫没吭声,接着道,“我看也不能帮——”嗤笑一声,“一个手机……”
“馨如!情谊不是这么衡量的。”
“最讨厌你这副说教的嘴脸!赖话都让我说了,你还不乐意。”
“得把东西退回去。”往烟灰缸抖了抖烟蒂,坐下。
“退回去退回去退回去!”杨太太剁肉一样念,“干脆让文溪带给那女孩,她们不是同学吗。”
“不好。”杨先生否决。
“这不好那不好,甭操心别人了!那女孩和你女儿今天都参加了砚海中学的招生,你女儿能不能考过人家都……”
门锁转动。杨太太噤声。
杨先生摁灭烟,朝门口柔声问道:“考得怎么样?”
文溪摇头,径直走回房间,关上门。
杨太太追到房门口:“摇头是什么意思?不好还是还行?是不是没好好复习,又去跳舞了?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小孩鬼混,合该考不上!”转回客厅,挨着丈夫坐下,颤声问:“这可怎么办?”
太太刚倚上来,杨先生就猛地起身,厉声训道:“你刚不是很有主意吗?这会儿怎么没了。孩子就是这么被你毁了!”
又一扇门重重闭上,阳台直到房子另一端,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长木匣砰然合住,把客厅里的人关进去。
杨太太身子一歪,撑住沙发,却被手里的东西硌痛。原来一直捏着手机盒。气极,胳膊抡到半空,剧烈起伏的胸脯里喷出一股足劲的气声。
还是把手机装进信封,倒了缸里的烟灰。
杨先生托关系四处打听成绩,终于有了眉目。
文溪提上裤子,站在镜子前。裤腿肥大,贯穿的火焰花纹点燃了裤脚硕大的亮片花朵。是为拍一条街舞视频买的。
挂了电话,杨太太冷笑道:“这下你满意了,和分数线差了十分。哪也别去了,好好跳舞吧。”
镜子变成了哈哈镜。文溪在宽大的裤腿中晃着双腿,几乎绊倒在母亲身前,呻吟道:“那怎么办——妈。”
“我怎么知道。”杨太太冷酷地说。眼神一转,落到裤子上,露出奇异的微笑,“这条裤子可别穿出门。哦,对,我现在管不了你了。求你千万别跟我一起出门。”
文溪明白话里的意思,但想听她母亲亲口说出来,引诱着问:“为什么?你觉得穿着像什么吗?”
杨太太颇意外地扬眉,似乎觉得女儿终于开窍了,点头称对。郑重地张圆嘴,傲然宣读了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社会渣滓。”
文溪的幻想变成了四个清晰的字。不再变幻,不再延伸,没有物质比已被宣读的语言更加稳定。一撇一捺,傲立海面的巨岩般不可摧毁。
不知哪来一股劲儿,扑进卫生间,重重甩上门。瞬时旋出几条木屑,门锁吞吐着锁舌凿进门框里。
“你疯了?你还敢锁门?”杨太太跳起来扑到门上,用力晃动把手。门板上的磨砂玻璃仿佛要被震碎了,睡衣的印花贴在玻璃上,一模一样的缠绕的蔷薇。格外清晰。昨晚文溪还躺在上面,软软的,迷宫一样,发着香的热气。
文溪把全身重量挂在把手上,脚蹬着墙壁,身体横亘地板,死抵住门。她的身子跟着门把手一起摇晃,像条被子被她的母亲攥住甩打。
杨太太得不到回应,铆足手劲拍门。文溪瞪着天花板,地动山摇。身体撞在木门上,沉闷的钝响。她闭紧眼睛,余震扩散,想到妈妈呕吐的震颤、叹息的余韵,都是炖的声音,熬着她。
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不开!”
撞门声停了。杨太太说:“好,我去找钥匙。”
文溪卸了劲,滑到地上,喊道:“我只是想上个厕所!上个厕所怎么了!”
钥匙碰撞的金属声逼近。害怕了,尖叫:“我真的只是想上厕所!”
钥匙插进门里。文溪哆嗦着脱下裤子:“妈你看,你贴着玻璃看,我在上厕所呢啊!”
门开了。
四目相对。大脑一片空白,泪水失禁般铺满脸庞。小时候,游泳馆洗完澡,晕沉沉走错了方向。迈进消毒水池,同学、教练都停下了动作。才迟缓地惊觉自己没穿衣服。眼睛,嘴角的弧度,水面下变形的泳池,圆润的灯泡,记忆从光滑的曲面上顺畅地滑走,被抽掉了底片。
她逃出了家。
和街区里其它年轻前卫的建筑不同,红砖酒馆充斥着复古情调。一排明净宽阔的窗户,横幅电影般将对面的老居民楼框起来。调酒师摇晃着雪克壶朝吧台的男女介绍道:“对面是最后一批没拆的老楼。我们是幸运的,能在这里见证它最后的生命。店里的招牌特调就以此为灵感——倒计时。缅怀我们的城市记忆。”
“好!”旁边的客人面红耳赤,举起酒杯,大着舌头道,“敬奋斗!敬城市记忆!”
对面的老楼被崭新的商圈广告围住,斑驳发白的楼身仿佛凭空长出来的。窗户护栏铺几层纸壳就成了置物架,铁栏杆像扎条一样把垒摞的纸箱、饭盒、花盆紧紧束住。大多窗户暗着,反出粗壮的树影和酒馆的灯光。住户仍在外面奔波。
两个女孩在老楼蓝莹莹的厚玻璃里穿梭。
明玉说:“这是我小时候住的楼。搬家后,这一层都被旅馆包下来了,店主是之前楼下便利店的老板娘。有时候,我会攒几周饭钱,央求她让我在原来的房子里住一晚。如果你不想回家,可以住我‘家’。”
文溪叹服:“你爸妈知道吗?”
“不告诉他们就不知道了!我弟给我打掩护,我就让他说我在洗澡,或者上厕所,很容易搪塞过去了。作为报酬,我会对他说……”明玉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等我回来,允许你试穿一条我的裙子。'”
一模一样的房门中,一模一样的两个孩子停在其中的一扇前。明玉抚过墙上的刻痕,喃喃道:“每长大一岁,爸爸就会刻下一道……”
文溪蹲下来数:“一,二,三……七!这里有七个明玉。”
“弟弟出生后没多久,我们搬家了。”
数到七,文溪站了起来,发现了刻痕最上面浅浅的笔印。
明玉狡黠地吐了吐舌头:“这是上次画的,我想看看我长高了多少。”说着把文溪拉过来,“我也要留下一个文溪。”垫起脚尖,沿着她的头顶划了一道。
“怎么这么高啊!我不服,你是几月份的?”
“十一月。”文溪傻笑。
“啊!我是四月的,比你大半岁呢。”明玉嗔道。忽地又沉静下来,“但你是姐姐。”
文溪站直,正色道:“我会当好姐姐的。”
门开了。
小小的黑洞张开嘴巴,两个微粒被吸进去。
文溪攥紧明玉的手。明玉反握回去,带着文溪在黑暗里轻车熟路地穿行。掀开窗纱,五颜六色的灯光像迪斯科灯一样洒进来。文溪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一切。有那么一刻,明玉看着她脖颈上拂动的碎发,光洁的侧脸,耳后的小痣,想到了探出花苞的纯洁而好奇的娇蕊。
饱含深情的目光抚过树冠、褪色的健身器材、杂货铺,落在对面如昼的街区:“他们要攻打过来了。”目光一凝,几乎要跳起来,“嘿!对面的酒馆看猴一样看着我们呢!”
明玉顶开窗户,笑道:“有的是反击的办法。”
行人如流。她探出身子,喊道:“嘿!对面的傻蛋!”飞快涨红了脸,缩回窗户下面。
有的行人停下来,四处张望,却一点儿不知道声音的来源。
文溪慌忙跟着蹲下来,反应过来后爆笑:“你出的主意,自己还不好意思!”
明玉红着脸撺掇:“该你了,不许不上。”
文溪有些退缩,可看到明玉期待的目光,憋足了一口气,趴在窗台上喊:“喝酒的傻子,不许看老娘了!”
被明玉一把拽下来,俩人笑趴在地上。
城市夜下去,灯火通明的酒馆看不见窗外了。玻璃成了单面镜,映出油亮的鼻头和卡粉的细纹。酒馆里,仍是唇瓣鲜艳,西装笔挺。酒声嘈杂。
老楼静静注视着他们。
“对不起,明玉。我的心很慌,我还是得回家。”辗转反侧,文溪从床上坐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很安全,你带我来的地方很安全。我也觉得我该和他们生一场气。可我就是很害怕,好像被驯化了一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子……”
明玉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文溪,你被爱着。”
文溪哑住了,找补一样说:“你不知道,今天我妈……”
“上次学校郊游,我妈不想让我去,就打电话说她出车祸了。我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却发现她正在做饭,还如常问我想吃什么.....她经常这样骗我,久而久之,她又说自己出了什么事时,我心里硬邦邦的,比担心更快冒上来的是狐疑,转而又为这个念头愧疚。每当我受到伤害时,都会告诉自己,这是因为爱的方式不同。文溪,他们很紧张你,回去吧。”明玉静静地看着文溪。却是强硬的态度。
走廊昏黄的光映在裤脚的亮片上,随着走动哗啦啦闪烁。
明玉说:“我喜欢你的裤子。它们吸收了很多光,会给你的腿很多力气。你会安全而有力量地回到家。”
推开家门。房屋通明,烟灰缸里的烟头拢成了小丘。
父亲说:“学校的事我来想办法。休息吧。”
母亲说:“文溪,妈妈担心坏了。这次是妈妈做的不对,下次不要干傻事了。”
回房睡去,却老感觉房里有动静。一会儿啮咬书架上的纸箱,一会儿猛地在衣柜里发起冲锋。为了排除是枕头里的荞麦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她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却从枕头里听到了心跳声。
惊坐起来,所有动静都水迹般消逝了。月光把床劈成两半,她一只眼睛迎着月光,另一只眼睛警惕地窥探黑暗。
屋里定有老鼠。
忽地,端正身子,把坐姿调整成跪姿,朝着月光恭敬地伏身:“鼠神,祈求您让我进入砚海中学。我一定好好学习,再不翘课偷懒……作为交换,我好好供养您,不叫父母打你。”说罢,觉得自己的允诺太单薄了,又补充道,“作为交换,我愿意……”
黑暗里,鼠神低语。你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以拿来交换吗?
闪现的想法让她心惊肉跳,狠狠摇头。把话咽回去,把前面“好好学习”的承诺又重复了一遍。分不清东南西北,但想到只拜了一面的鼠神,又转到其他三面稀里糊涂地磕了头。
屋子安静下来了。精疲力尽,倒头睡去。
爬上白塔,此后便是下山路了。台阶比上山时窄得多,陡得多。被一汪海天相接的蔚蓝环绕,下山的人很容易目眩,仿佛稍有不慎就会跌进海里。日头最盛时,帆船似从波光中变幻出的,摇曳着消失在海平线尽头。有人试图用此推翻地圆说,船并不是下沉到了地平线下,只是肉眼看不到了。只要我们不断放大望远镜的倍数,就会发现,船一直在视野里。
文溪也想相信船一直在视野里。
依母亲的嘱咐,她把一个密封的信封交给明玉,请她转交给她父亲。
信封沉甸甸的。明玉摸着里面的棱角,脸色瞬间惨白。嘴唇紧紧包住虎牙,仿佛要露馅的薄皮包子。明玉希望文溪少翘些课,常绕到后门,陪她一起上学。
次日上学文溪没等到明玉,踩着人潮尾巴往学校走时,母亲打来电话。砚海中学的招生主任约见。
上课时段的砚海中学仿佛沉睡的城堡,伸缩门舒展开,一列戴着尖帽子的矮人士兵守住入口,他们也睡着了。阳光从挂着钟表的尖顶教学楼滑落到庭院中心高矮不一的大理石纪念柱,拾级而下,在地上刺出一道耀眼而锋利的光线,仿佛士兵手里的刺剑。
办公室门半开着,杨太太敲了敲门。
“进。”招生主任起身,招呼二人在椅子上坐下,落回电脑椅,问道:“名字叫什么?”
杨太太抢答道:“杨文溪。”
“哪个学校?”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
“启明中学。”杨太太身子前倾,几乎要跌出椅子。
主任看向文溪。
文溪嗫嚅道:“启明。”
杨太太闭了嘴,侧向女儿。
“差了多少分?”
“十分。”
“十分?”主任从电脑前抬起头,“不是一分吗?”
文溪的手攥成拳。
“这让我们很难办啊,只能看你够不够破格录取的条件了。有什么特长吗?”
文溪答不上来。
“换句话说,有什么爱好吗?”
“跳舞、弹钢琴……我很喜欢跳舞。”
“跳舞好啊,什么舞?”
“街舞……”
主任笑了:“哦。钢琴呢?得过奖吗?”
……
“班上的同学都知道你弹琴好吗?”
……
“我这边了解完了。”主任站起身道,“文溪妈妈,带孩子回去等消息吧。”
沉睡的城堡被下课铃声唤醒了,各班门口涌出大批蓝校服的学生,女生比文溪高出不少,三两挽着手,拿着五颜六色的水杯,男生拍一下门框便跳出班门,在楼道里追逐。文溪和杨太太如同两个粘连的浮在水面上的油点,被水流托着向前涌动。
人们常说掌心有三条线,感情、智慧和生命,一生下来命就注定了。文溪摊开手掌。指甲印把生命线拦腰截断,智慧线被拦住,分出几条支流。合上掌心,把截断的线握在手里,喃喃道:“原来他们以为我只差一分,可我差了十分。”
杨太太敏锐地捕捉到了,放慢步子,把手搭在女儿肩上:“只是做做样子,都打过招呼了。”一口近乎于叹息的气越过攒动的人头,消散在渺茫的长空中。
几天后,文溪收到短信。
你已被砚海中学录取。
括号里标注的内容是,音乐特长生。
三
图书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光线在走廊拓下一条细长的三角,像块晶莹的水晶,阳光在其中又进行了折射,使水晶的边缘环绕了一圈剔透的彩虹。
拉开门。许是湖面的映射,一束阳光贯穿了图书室,在书柜上方的白色墙面上粼粼晃动。四面窗户大敞,风在室内自在穿行,吹动书页。图书室仿佛一艘小白船,随清风水波徐徐晃动。
叮——一根细如发丝的针掉进水晶里。
背对着门口整理书架的人转身,看到文溪,愣了一瞬,眼神却没避让,笑容澄澈:“你来了。”
是明玉。她们好久没说话了。这些天,等待填满了生活中的空隙,像树影一样在心上悄无声息地拂动。往往还没觉察到的时候,它已经变幻了形状。比无措先冒上来的是笑容,冲着明玉傻愣愣地点头。脚却立住动不了了。
老师从书架另侧走出,招呼道:“文溪,正好,你和明玉、灿灿整理下书架,前些日子同学还书没按顺序摆放。我想你们一个人记录,两个人整理会快些。我等会儿还有会,先走了。”
图书室重归宁静。
灿灿开口:“我负责电脑记录吧。”
文溪紧跟说:“好,那我们找书。”沿着长长的书架,走向坐标轴的原点。占据了一面墙的书柜由好几个小书柜拼成,路越来越短,最终把文溪和明玉收进同一个窄长的书柜内,两扇柜门般紧挨着。
明玉全神贯注地搜查书架。
“《瓦尔登湖》放错了,该放到散文区,编号是576。”
“好!”灿灿响亮地应道。“576……瓦尔登湖……”敲击键盘。
“533,《纯真博物馆》,也放错了。”
“记下了。”
……
明玉就像清点人数的老师,抬着下巴,流利地把书名和相应的编号念出来。屋顶的光束逐渐下移,照在最上层的书架上,书脊的银色烙字烫得眼睛酸痛。文溪呆站着,很想参与进去,可嘴张了半天,舌头像浮尘一样绕着光束搅拌,越来越黏糊。
“这是一组系列书,可怎么只有两本,其他的放在….”明玉蹲下来翻找。
文溪追逐着明玉的动作,迫切地想找到剩余的书。视线在高矮胖瘦不一的书中穿梭,找到了!红白的书封,一样的名字,刚想喊出来,却发现并不是同一套书,来自另一出版社。
“不在这个书柜吗……”明玉退出柜门框出的狭小区域,绕到文溪右侧,打开另一个书柜,踮脚搜寻。她们之间隔了两道玻璃柜门,一条无法弯折的缝隙。
“找到了!597,598,599,和刚刚说的586,585是同一组书,编号编错了。”
“太棒了!”灿灿应道。
“遥远的……向日葵地,543。”文溪涩声嗫嚅。
“记过了。”灿灿抬头。
“我刚刚找到了。”明玉隔着两道玻璃投来注视。“那个书柜应该已经找完了。”
文溪靠在桌边,撑着桌沿。只要伸长手指,够到手机,便可如一张拍立得相机吐出的相纸般从容而狡猾地从场景中滑出。可她只是盯着面前的书目。发丝的影子在书架上摇曳,早春的梅香从窗口吹进。站在四月的顶端,冬日的雪山、臃肿的人群,已经可以俯瞰了,天气无可避免地热起来,褪去笨重的冬装,从山顶一路滑下去。五月,六月,然后是假期,新生入学……两侧山坡孕育着新的月份,应接不暇。她对即将的快速滑行感到心慌,而那也许正是新生活的悸动。
灿灿走了。图书室如一架静待拨动的竖琴。
文溪和明玉各自合上柜门,她们之间的玻璃消失了。
“祝贺啊!再开学就在砚海了,真好。”明玉拨动了第一个音符。
“或许我们可以再成为同学吗?”文溪恳切地问道,音符的协奏在水晶内部折射出彩虹的光晕。
“本来,我的分数达到了,可砚海的老师说给我们学校的名额不多,我被挤掉了……”明玉紧抿着嘴,太用力了,嘴角变幻着细小的抽动。比起难过,眼睛里更多充盈着做错事后对未知的恐慌。
文溪又听到了针落在水晶里的声音,这次的余韵更加尖细绵长,贯穿了耳膜。是我把本该属于明玉的名额夺走了吗?耀眼的光束下她无处遁形,木讷地说:“那现在怎么办?”
“只能等他们在其他学校的考试结束,看有没有多余的名额。”顿了一下,“我跟他们争论过,可你知道那老师有多气人吗?他说‘我们不缺分高的,现在名额有限,并不求着你进’。我真的,一听他这么说连等都不想等了。”
文溪似乎松了一口气,接着一把疾火从胃里蹿上来,嘴唇张了又闭,还是喷出来了:“现在的情况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虽然他们做错了,可我们不能放弃争取任何机会啊!”她第一次感觉一句话是由那么多粗粝的笔画组成的,撇吐出来了,捺还卡在喉咙里干巴巴地烧着。
“那我该怎么争取,控诉他们言而无信吗?”
文溪不吭气了。
明月低了头,又试探着说:“我是想,能不能去上国际学校,你知道的,以我的分数一定能上,而且我一直想出国。”
“可是花费很高,去了便只有出国一条路了,你已有了长远的打算了吗?”
“我,我不清楚家里的状况。我觉得学费,我可以把闲置的东西卖了……至于以后,我看国外很多学校都有奖学金,我可以半工半读……”明玉越说越慢,语句全粘在一起,没有标点,用停顿和沉默隔开。在这样粘稠的语境中,她还在忐忑地期冀文溪能接受她的答案。
光束慢慢缩成了一个圈,把文溪箍了进去。一下明一下暗。随心脏的跳动起伏收张。
噢,天真,拙劣的天真。
为什么上天给予我们天真,却在还没准备好长大时剥夺?
文溪吐了一口气,说:“你是最坚强的女孩。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受了很多苦,这都不怪你。你妈不是最信我吗,我来劝劝她。”
“文溪,你真好……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每次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第一次见面是,现在也是,我没说出来的话你都帮我说了……”认识以来,文溪第一次听到明玉的哽咽,没有愤怒,没有悲伤。脱掉了很多厚衣服,果仁一样轻小、坚硬。文溪把耳朵贴在明玉脸上,放轻了呼吸。
明玉妈。当文溪在母亲手机上看清来电的名字时,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拿起手机,匆匆离开家:“喂,阿姨好。”
这通电话肯定跟明玉的成绩有关,可她不想让母亲知道明玉没考上砚海,她本就不是很想让自己和明玉走太近。
“诶、诶文溪好,怎么是你?你妈呢?”
“我妈在做饭呢。您有什么事呢?”
“哦,我本来就是想给你打电话呢。找了半天没找到你的号码,就给你妈打来问问。”
吸了几口晚风,文溪迅速冷静下来,试探着问道:“阿姨,您知道砚海还没录取明玉吗?”
“本来以她的成绩,就不可能考得上。可她心比天高,非要报!现在好了,这结果我能预料到。”
“这些天我们聊了很多,我咨询了很多老师,她上一个国际学校没问题的,这也是她一直的梦想……”
“文溪,你让她回我们县念书吧。不是阿姨不想,你说的这个办法,阿姨支持不了。你不了解我们的情况,我们就是县城里最普通的家庭,后来到城里做了些小生意,好不容易好些了,合伙人又卷钱跑了,这该死的,本想找你爸介绍点门路,可……难啊!阿姨只能供她在县里读书啊。”
“……我理解您。明玉可能也不清楚家里已经这么困难了……”
“她怎么可能不清楚。我们就是从小都把最好的给她,才让她有这种错觉。把她送到最好的初中上学,全家人吃饭她就非要点外卖,吃什么汉堡寿司,内衣也不洗,房间乱得都没地方落脚。十五六岁就得了颈椎病,那都是老年人得的病,还不是看手机看的!我是再也不会对老二花这么多心思了。老二能健健康康地长大,当个普通人就好了。”
“你们不要放弃希望,说不定别的学校没有考得像明玉这么高的学生,砚海就回过头来把明玉录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干涩。
对面突然闪电般划过了一声蔑笑,“高分,阿姨不怕给你说,你知道她考了多少分吗?”
文溪的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
“阿姨说出来都觉得羞……你相信那是她自己的分数吗?”
“什么意思?”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考了多少分,考完她就瞒着我们。给老师发的成绩单,我去学校问了,老师还把我骂了一顿。假的!跟别的孩子都不一样,‘家长还帮着孩子骗老师’,我都没脸去学校了。踏踏实实的路不走,非要骗人,这世上哪有捷径可走啊!”她身体里聚了一口气,怨怼也好,愤怒也罢,一说出来整个人就散了。
文溪说不出话。
“我说的太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你千万不要告诉明玉。她最听你的,文溪,你一定要帮帮阿姨啊!劝劝她吧!我每天都头疼得要死,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掉啊……”
“明玉在我家洗手都闭着门洗,出去吃饭从来都抢着付钱,我爸都说她在照顾我。见过她的人都很喜欢她。阿姨,会不会搞错了.....”
“是,我娃就是善良,见过我娃的都喜欢她。她说跟你吃饭,我就立刻把钱转了过去。”对面的声音终于有些自豪的样子,转过头顿了一下,又说,“可她又去找她爸要钱了。”
“阿姨,明玉很爱您。”
“我宁愿她不要爱我!”
文溪听到手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快断气了又伏倒下去,吊着一口气重新哭起来。张口想劝慰,哭声却突然收紧扼住了喉咙。如果果仁一样小小的哽咽是假的,如何相信声嘶力竭的哭号就是真的?
不知什么时候,电话断了。滨江路上,一只狗撅着屁股寻觅着什么。买来火腿肠,掰成小块扔给它。可那狗却盲了似的绕过去,颠着步子隐没在土坡尽头。
她油着两只手,卸了气,一屁股坐到地上。
回到家,桌上摆着一副平时待客用的茶具,茶还温着。
“去哪了?”杨太太问。
“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还要拿我的手机?你现在学会骗人了。”
“妈!”文溪刚想争辩,忽笃定地说,“明玉她妈刚来过了。”
“我可才知道她妈这么凶呢,进门鞋也不换,还没有俊生有礼数。不像是登门拜访,倒像是来质问的!要不是她妈来了,我都不知道你为了瞒我,不仅把我手机拿走,还跟明玉学会骗人了!”
“妈!明玉怎么就骗人了?”
“明玉根本不可能考上了,学校都说她在骗人。”
“我没有听说过这事。也许根本就是她妈为了打消我和明玉的想法编的,她知道我是明玉唯一的助力,我不支持,明玉就不会执着了。”
“助力?你现在挣钱了吗,你给她出学费吗?你的吃穿用度,哪点不是我们给的,你管得了这样的闲事?”
“那你要我怎么说,说我的朋友一定是在骗我吗?妈!你真觉得就因为我支持明玉的决定,她妈发了这么大的火?那都是在你和我爸那儿低三下四攒的气!”
“果然,她妈说你现在已经被明玉那鬼丫头迷住了,全帮着她说话,叫我一定不要再让你撺掇明玉做些不切实际的梦了!我真怕你有天也像明玉一样骗我!现在你的梦破了,我们还接得住你,可以后呢,我真怕你摔得跟明玉一样惨!”
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遍,像嚼一块没味的甘蔗,口干舌燥,甚至扎得嘴疼。可她们被一团巨大的恐慌笼罩住了,迷迷朦朦的,越吵越急。都生怕彼此被那通电话的影子追上,变成一个满嘴谎话的女儿、一个歇斯底里的母亲。
她站了很久,沙发的轮廓变暗了,隆起的形状也有些模糊不清。她几乎怀疑母亲已经回屋了,可眨了眨眼,发现她还在那里,几乎和沙发融为了一体。
拉开窗帘。朦胧的黄昏里,人们都慢慢走着,牵动起一片无知无觉的祥和。对面的小学涌出一群蓝校服的学生,在队伍里骚动地四处张望,一声解散,立刻三两散开,冲破宁静的篱笆,跑着、跳着,占领了街道的每个角落。太阳要从塔尖落下去了!视力变差了!眼前映着黄昏和夜晚的重影,他们不自觉放低了声音,想起了家。
很快,路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他们又有勇气了,放开嗓子追着灯跑,点亮了整条街道。
姓名:刘旭晨
联系地址:陕西省西安市鄠邑区西安建筑科技大学草堂校区
就读高校:西安建筑科技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