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父亲去世十周年
素茕
今天午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的细节大多已经忘记了,只依稀地记得我身处老家,村子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不是小事。我靠在邻居家的墙根下晒太阳,父亲过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块黑白相间的铁牌,走到我跟前,指着我身后的墙壁,一脸严肃地说:“你把那儿挖开。”
我问他要干什么?他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说:“把这块牌子给放进去。”
那块牌子上写的什么,我没有留意。像是要警示什么。
当我手持一把撅头使劲抡起后,那堵表面是白灰的土墙就跟席子一样薄,很快便被我揭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我在惊讶中接过父亲手里的那块铁牌,从洞口刚放到地上,窗外的汽笛声轰然响起。
我从梦中被惊醒。回到现实后,我为自己荒诞不经的梦境捏了一把汗。
父亲去世整整十周年了,昨天是他的祭日。光阴荏苒,十年对我来说,仿佛就是一眨眼的事情。年前就筹划写一篇纪念文章,可几个月过去了,我却迟迟没有动笔。这里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也有自身的懒惰。
去年阴历的十月初一,我曾矗立在他的遗像前有过承诺。当时信誓旦旦,而后却无动于衷。父亲在天堂一直看着,他大概见我总是不肯动笔,于是托梦与我,是要提醒我兑现自己的诺言。我和父亲之间,心灵竟然如此相通。
这些天,一直在捉摸这篇纪念文章从那个角度去写?写什么?一直犹豫不决。
其实,父亲的一生,我所了解的并不是很多。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总在为家里的生计而奔波。平时教育子女的事情全部落到了母亲头上。我们做了好事,他既不表扬,也不奖励;我们犯错的时候,他也不会轻易打骂,除非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才会“出手”。
而母亲经常向我们抱怨:你大(父亲)老是黑着一张脸,从不知道心疼人。父亲对待母亲是那样的冷淡,自然也不会对家人嘘寒问暖,包括我奶奶。也可能,父亲把所有的温暖以及他对家人的爱,都用在拼命干活上。他在用行动来诠释一个男人对家庭的全部责任。
最早记忆中的父亲,白天是生产队里的社员,晚上就成了一个挑夫或者脚夫。他每隔几天,就在太阳落山出门,肩上扛着十几根木椽,翻山越岭到山外卖掉。第二天拂晓回来,挑着一副担子,两头是家人必需的生活品,大多是吃的东西。
每当父亲踏着夜色出门,奶奶总是跟在他身后,默默地送父亲到门前的小河边。她看着他过了小河上的十几块列石,走上了对岸的土塬,奶奶才转身回家。第二天,奶奶很早就起来,在大锅里烧一锅开水,把暖瓶灌满。再把玉米面馒头热在蒸屉上,然后去迎接父亲。她手拉着我,等在小河旁。看见太阳从东边的山后渐渐冒出明亮的头,奶奶就开始替父亲担忧:“你大咋还没回来?”
奶奶总会让我摸头,匡算父亲回来的时间。往往这时,奶奶会说“你摸摸头,看你大走到哪儿了?”
我顺手从头上摸一下,如果摸到前额,预示父亲马上就要回来,奶奶会很高兴;假如摸到头顶,表示父亲还走在半道上,奶奶心里就有点不安,她怕父亲误了上工;如果我摸到头的后面,预示父亲还在山的那边,奶奶就会忧心忡忡……
不知奶奶从哪儿得来的奇招?我问过多少次,奶奶也没说。这事尽管让人费解,可奶奶说,我每次摸头,总是很应验。记得那年寒冬,父亲给队上请了一天假去山外,主要是给奶奶过生日准备食材,捎带着给家里买点粮食。天刚擦黑,他肩上扛了一捆椽,身上还带了现钱,独自上路了。本来计划好的,一天一夜就能赶回来。
第二天黄昏,一家人都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回家。眼看着夕阳的余晖都被黑黢黢的山峦吞没了,天色越发暗淡。奶奶焦急地站在屋檐下,伸长脖子向河对岸的土塬上望去,依旧不见父亲的身影。奶奶说:“你摸一下头。”我一伸手就摸到了后脖颈。奶奶似乎不信,但她更加心急了,催促我说:“刚才摸得不对,我娃再摸一下。”
我一伸手,还是在后脖颈。瞬间,奶奶跟母亲的脸色都变得傻白。奶奶随口说了句:“他大怕是出事了。”
在严寒的冬天,山路上有积雪青冰,经常有人走在山路上摔断胳膊腿,奶奶她们难免不替父亲担忧。母亲一听,立即喊来大姐、二哥,让他们去山里找父亲。
奶奶从锅里取出两块玉米面发糕,递给二哥说,你两个分一块吃,给你大留一块。母亲从柜子上取来一只手电筒交给大姐,大姐拎着手电筒,一转眼,便走下了院子的台阶。
那天晚上,母亲和奶奶没有纺线织布,而是坐在灶坑前烤火,等父亲回来。土屋静得出奇,只有柴火在火坑里“噼啪、噼啪”地燃烧……我和二姐瞌睡多,熬不了夜就去睡了。
半夜,父亲回来了。我在木门的“吱扭扭”声中醒来。不谙世事的我,一骨碌爬起来,好奇父亲到底遇上了什么事?煤油灯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豆大一点的光亮照着。
父亲站在那儿,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佝偻着腰,嘴唇变成了青紫色,两腿还在发抖。父亲身上的外套没了,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粗布棉袄,肩上还补了两块颜色深一点的补丁。八仙桌上多了一只洋面口袋,里面装了少半袋东西。
我们也都静静地站在哪儿看着他。开始母亲没敢问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奶奶开口问了一句:“咋回来这么晚?”这时,父亲再也站不住了,他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两手抱着头,哽咽着说:“三十多块钱全都让溜娃子(小偷)给溜走了。”之后,便嚎啕大哭。
三十多块钱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简直就是天文数字,那可是给奶奶过寿的钱,还有全家过年必需的花销,是父亲用他那瘦弱的身躯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才挣来的呀!就轻而易举地让那个该死的小偷全部偷走了。一家人被这巨大的“噩耗”攫住了,全都张大了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知怎样去安慰父亲,任凭他的嚎啕声划破寂静的夜空。父亲痛彻心扉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划伤了每个人的心。我才五、六岁,也感觉心口隐隐作痛,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憋闷得喘不上气。
大风从西北面的山坡上凶猛地刮来,“呜——,呜——”地呼嚎着。它愤怒地裹挟着残枝败叶,从敞开着的门闯进来,仿佛要为父亲的不幸遭遇鸣冤叫屈……
风踅进宽大的破棉袄里,我的后背被它挠得刺骨地疼,堂屋里冰窖一般寒冷。大姐比我们几个都机灵,也最懂事。她对我妈说:“我大一天都没吃啥了,赶紧给我大舀饭。”
奶奶听了大姐的话,转身去了厨房。大姐把父亲从地上慢慢拉起来,让他坐在灶坑旁的小凳子上。奶奶左手端一碗稀糊糊,右手攥着一块玉米面发糕递到父亲手上。父亲接过后,把碗放在了地上,十分艰难地吞咽着手里的发糕。
母亲终于按捺不住了,她在一旁责备说:“你咋就恁地不小心,那么多钱都让贼娃子偷走了。那妈的好日子(奶奶的生日)拿啥过哩!”
“今年我的生日不过了。”奶奶接过母亲的话说道。
“你不过由不得你。亲戚来了,你还能把人家给推出去呀!”母亲又把奶奶的话给顶了回去。
父亲把发糕拿在手上,不停地抖着,一句话也不说。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的脸颊上滚下来,落在了腿上。
那个晚上,我是第一次看见父亲嚎啕大哭,他的泪水像珠子一样从他脸上一颗颗滚下。我伸手给父亲擦泪,被他拦住了。
大姐过去把两扇木门狠劲关上。“咣当、咣当”几声,大风的呼啸声被挡在了外面,屋里顿时安静了一些。她手指着母亲,几乎是吼着说:“你还叫我大吃饭不?钱都没了,还要把人逼死吗?”
大姐的愠怒,使母亲再也不敢多言。这时,二姐很气愤地从嘴里蹦出一句:“那个偷钱的贼娃子不得好死。”
“对,他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我反复咒骂着,心想能让贼娃子有报应。
大姐来到父亲跟前,把地上的碗端给父亲说:“大,你快把饭吃了睡觉。咱不难受了,权当你的钱让贼娃子拿去给他妈买了棺材。”
我接过大姐的话说:“大,贼娃子他妈死了,没钱买棺材,他才偷了你的钱。”
奶奶站在那儿先是啜泣,而后便哭出了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无法理解大人们心里到底有多痛?可我一想到父亲每次从山外回来,我和奶奶从河边把他迎回来。一进家门,我总会把旱烟袋递给他,他就把我抱在腿上的情景。我跟着奶奶“呜呜呜……”地哭了,二姐也忍不住哭了。后来,大姐和母亲都哭了。只有二哥,他傻傻地低头站着。我们谁也顾不上父亲吃饭。
我们此起彼伏的哭声,把房子都哭矮了一大截,灯光更加昏暗了。我们家的天都快要塌了。最后,还是大姐阻止了大家的哭声,她大着嗓门说:“都啥时候了,哭死有啥用?还不赶紧让我大吃了饭,早点上炕歇着……”大姐一通训斥,哭声全都停住了。大姐俨然成了一个小大人。
第二天,大姐才告诉了母亲父亲在集市上被偷的过程……父亲被偷后,他把自己身上母亲给他缝制的崭新的外套夹袄卖给了估衣(旧衣服)小摊贩,才换回来少半袋麦麸皮。那个洋面布袋里的东西,便是父亲用自己的外套换来的。
奶奶生日前几天,她缠着的脚,很难走得远,她只能拄着棍子,迈着细碎的步子,挨家挨户说服族里的本家,不要给自己去祝寿。那年奶奶的生日最冷清,只来了几个最要紧的亲戚。受影响的不仅仅是奶奶的寿辰,这一年的春节,一家人在悲愤交加中过了一个非常惨淡的节日。
父亲一个硬生生的汉子,从此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每隔三两天,给谁也不打招呼,就背着木头去一趟山外,换回麸皮、红薯干,让家人度过了半年的饥荒。正因为饱一顿,饿一顿,时常在路上吃生冷的东西,山里山外来回奔波,父亲得了胃病。他的胃疼起来睡在炕上直打滚。每次疼得不能起身时,就让母亲从厨房拿来苏打粉,他从里面挖一勺直接倒进嘴里。奶奶急忙递给他水杯,他小抿一口,又把水杯递给奶奶。他吃了苏打粉,会安静下来……
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无疑是我们家的至暗时日。小偷抢夺了父亲的血汗钱,等于掠夺了我们一家人几个月的口粮。同时,也给我的童年留下阴影。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每当我遭受挫折,便会想起那个夜晚,想起父亲当年撕心裂肺的哭声,我都会骨鲠在喉……
我上学后,大姐、大哥也都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父亲去山外的次数明显少了,他开始做起了木工活。比起掮着木头,徒步几十里山路去山外卖,木工活自然要好得多,也够体面。家人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为他担忧了。
父亲做木工活,是在每年的农闲时间。他和村里的伯伯、叔叔十几个人,背着木工器具走村串户揽活。他们外出做木工活,多数是给人家的新房子做架木(土木房子的构架)。做房子的架木,全部是卯榫结构,几乎不用一颗铁钉。如果某一处需要加固,便找来一块木条,把它削成园钉子的形状,再把它们楔进那个地方。大约十几天,他们就能把一座房子的每个构件做成,然后看着一大群人将木头立起来,建成房屋的主体后,就算完工。
随着他们做的架木越来越多,而且以其做工细致、工期短,很快在四邻八乡传开了。人们传言说,刘塬村有一帮木工,活做得快又好。所以,那些年父亲和他的工友们不愁揽不上活计。往往是这家还没做好,另一家就在等着他们去。
做木工活一般在人家的院子里,不会风里来雨里去,东家还会管吃管住。遇上好的人家,饭食也好,住得也舒服。那几年,父亲的脸也不那么黑了,渐渐有了淡淡的红色,眼里也有了光。
父亲每次出门做木工活,奶奶一直记着时间。她估摸着父亲要回来,就让我每天放学后去村口迎他。当我远远地看到他们背着木工器具走近,我跑着过去,想帮父亲拿东西。他说我拿不动,便拉着我的小手往家走。
放下身上的东西后,无论他多么累,总是先把我抱在怀里,从头上看到脚底,看我是否长高了?长胖了……
父亲也有在家里做木工活的时候。大哥要结婚,几乎他是一个人给大哥新盖的房子做了成套的架木。除非有大件必须多人配合才能完成时,他才请来大伯或者叔父来给他帮忙。大哥的房子盖好后,他给我们家做了两件八仙桌,几条板柜,十几条长板凳,还有两只大板箱,这些在当时都是大家什。
父亲做木工活时,特别爱琢磨。他把柜子做好后,给柜子下面镶上花边,柜面上用颜料画上莲花、牡丹、菊花。再把柜子用颜料刷成红色。最后,用清漆刷过三遍,一个家具就成功了。新做的柜子很喜庆,我们小孩子特别喜欢,我每天都要在那些家什上摸好多次。它们给土屋增添了不少亮色,日子也喜兴了一些。
父亲不仅做大件家具,还给我们做小东西。他做的小凳子上面雕刻着小鹿、绵羊,还有兔子。我尤其喜欢父亲给我们用核桃木做的月饼模子,其工序极其考验人的手艺高低。先在一块木板的一端掏一个一寸深浅的圆窝,把它凿平整,再在边上雕一个圆圈,在圆圈的里面用刻刀刻一朵牡丹花、莲花、菊花,或者一只小兔子。再把那块木板的外围削成一端是圆形的,另一端是一个带有花纹的把手。最后用砂纸打磨光滑后,一个月饼模子就做成了。父亲会根据木板的长度宽窄来做成大号、中号,还有小号。
以前,村里人都买不起月饼,每年的中秋节,都是用月饼模子蒸成形状类似于月饼,里面包着糖的饼子。大哥家里的月饼模子至今一直用着。
我特别喜欢小兔子图案的那个月饼模子。每年中秋节,母亲在蒸月饼馍馍时,我都会让她给我倒几个兔子月饼。我结婚后,父亲曾经给我做过两个月饼模子,但都失败了。原因是木头不对路,做月饼模子需要用核桃木、梨木,或者桃木。但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解这几种木板了。父亲找了好久,也没能找到,只能用松木,可松木容易开裂。父亲两次尝试,都开裂了。他很内疚,不敢当面告诉我,我是听母亲说的。
父亲还琢磨着做了一副榨油的木板;一具压饸络的器具,还有一具剥玉米粒的小机具。这几件器具总被四邻八方的人家借去用。尤其是榨油板,在每年的春节前都被周围村庄的人借走使用,我家自己要榨核桃油,需等到腊月二十四、五以后。
但凡木工活,父亲能想到的,他都会尝试着去做。按照现今的工种细分,父亲一个人做着几个种类的工作:木工、油漆工、木雕等。
父亲也曾是一名乡村厨子。这个行当平常是用不到的,村里有了红白事的时候,父亲才会被请去给人家帮厨。在我家,每年腊八节这天是奶奶的生日,父亲会给来祝寿的亲朋做宴席。
那时生活拮据,石材也少,奶奶的寿宴也相对简单。好的年景下,奶奶的寿宴上有九道菜,四个荤菜蒸碗;四个烩菜(两个豆腐烩菜;两个纯素菜);一个凉菜(放在最中间)。蒸碗有甜有咸,各两碗。甜碗下面垫着油炸红薯块,上面是白色的肉片或红色(烧过的)肉片。咸碗下面垫着土豆块,上面是白色的或红色肉块。四个荤菜的蒸碗放在四角。不好的年景下,奶奶的寿宴上也就五道菜:两个蒸碗(一碗红薯甜肉块;一碗土豆咸肉片);两个烩菜(素菜);中间放一盘凉菜。
父亲被请去给人家帮厨,他主做蒸碗菜,还是上述的那几个。其余的四个菜,由妇女们做两个大杂烩菜。还有两个菜,一盘蒸糕,一盘油炸馃子。做蒸糕的流程相对比较麻烦,后来改成了炸虾片。
五十岁以后,父亲再也不给任何人家当厨子了,村里已经有了好几个能做蒸碗菜的厨子。
上高中后,我才从叔父嘴里得知,解放后,父亲曾经教过几年书。叔父说:“你一个女娃,能上高中不容易。等你以后考上大学了,跟你大一样教书。”
我问父亲,为什么后来不教了?他说,那时家里缺劳力,要分家盖新房,母亲就把他叫回去了。我说,如果你继续教下去,你现在就是光荣的人民教师。父亲说,那也是个教书匠。我说,教书匠都比现在当农民好。父亲显得很无奈地说:“那个时候,如果自己不回来,到了社教运动,成分不好的都得回来。你是不知道……”
平时沉默寡言的父亲,一提起他的过去,才打开了话匣子。他对我说了好多事情,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有一回,父亲给我说起了他当年读师范时所受的罪。他说,每学期只能回一次家,在学校里缺吃的,缺穿的,缺钱花,他忍饥挨冻,硬是坚持了下来。县城离我家有近百里山路,回一次家,一个来回要走半个月。天黑下来,走不了了,只能睡在半道上。如果遇到人家,他会尽量说好话借住在人家里。但常常是三五里地找不到一户人家。这时,他就会靠在树干上对付一晚上。为了防止野兽袭击,他从松树上折一些松枝,先把随身带的东西(吃的、用的)盖好,剩下的全部盖在自己身上。
父亲说,他夜宿山上时,还真遇到过野兽。那次把他吓得魂都快没了。他躲在树枝下,看不清是什么动物,只看见一双幽深明亮的黑眼睛,和它粗重的喘气声。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最终逃过一劫。父亲说着,长叹了一声:“唉!那时可比你们现在苦多了。”
父亲尽管没有埋怨母亲,可我能看出,他对失去当老师有后悔之意。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支持我上学的原因了。我能一直上学,是父亲用自己的吃的苦给我换来的。他不会让我失去上学的机会,也不想让我也成为他那样“东山日头背到西山”的人。
父亲是一个什么就能学会的人。我参加工作后,他去了潼关县给淘金子的人家帮工。他在那里学会了做豆腐,而且做得很地道。一斤黄豆,他做出来的豆腐比别人做的分量要多。回到村里,谁家遇上事情(婚丧嫁娶),豆腐都请他来做。
做豆腐的工序有好几道,尤其需要磨豆浆。那时,豆浆都是人推磨子磨出来的。只要父亲接了做豆腐的活,我们姊妹都会心有惊惧。心想,又要帮父亲推磨子了。推磨子转圈很枯燥,总让人感觉头晕。我在家时,一年只做一次豆腐。我年龄小,自然推得次数最少,二哥推磨的次数最多……大姐说,父亲只要答应给别人家做豆腐,她就开始头晕。那不是一锅两锅,一做就是五六锅,甚至更多。
那些年,单位工作忙,我很少回家。后来,又跟着爱人去了甘肃。父亲为了小弟上高中的花销,去了我上初中的学校给学生食堂做饭。学校里没有自来水,要从大约一里路的井里担水,每天要挑十几担子水,还需紧着用。
有一次,我去看他,父亲正在挑水。他弓着腰身,沉重的水桶压着他的肩膀,两腿一步一摇地往学校走去。我轻轻地跟在他身后,不敢出声,生怕惊了他,把好不容易从深井里打上来的水倒掉。等到他把水倒在一口大水缸里,我才轻轻地喊一声:“大,我回来了。”
父亲慢慢地转过身,一脸惊讶地问道:“你咋没来信,人就回来了?”
“我到省城出差,顺便回来看看你和我妈。”我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还要干如此沉重的活,这到底是谁的错?我在心底问自己。
父亲问道:“那你能住几天?我得到星期六下午才能回去。”
我说:“我回去把我妈看一下,明天就要走。”
父亲脸上显出了失望的神色。很无奈地对我说:“那你先回去。我马上要给学生做晚饭,水还没担够哩!”说着便准备把担子往肩上放。
我从提包里拿出一包点心递给父亲说:“这是天水的点心。您这两天就把吃了,别放坏了。”
父亲推让着说:“你拿回家让你妈吃。”
我把点心放在他手心里说:“我包里还有,这是给你的。”
父亲转身把点心放在了他休息的小屋里,我跟着他进去。小炕上,铺着一床很薄的褥子,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了炕头。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闹钟说:“那你先坐一会,我再去担(挑)一担子水。”说完,很快挑着水桶又去了水井那里。
我知道,父亲是希望我在家里住几天,等着他周末回家。我们有一年多不见了,见面总该拉拉家常吧!
那一刻,我的心在滴血,我为不能帮助父亲解脱困境而自责。以父亲当时的年纪,在城里已经是提着鸟笼,过着退休的日子了,可父亲还要为小弟上学挣钱,为生活奔波。
小弟考上大学后,父亲把所有亲戚都问了一遍,向他们借钱,给弟弟筹集上大学的费用。可父亲没有给我提出任何要求,更没向我借钱。他知道我有难处,我在信中给他提过。当时,我们单位改革,工资发百分之六十,其余百分之四十是绩效工资。单位的绩效不好,一直没有发过绩效工资。可小弟的生活费我一定得管,我每月拿出200元寄给小弟,我不能眼看着父亲被钱压垮,算是我弥补对他们的亏欠。
后来,父亲为了还债,辞掉了学校的炊事员工作,再次去了潼关,给淘金子的人家在碾子上碾矿粉。那份工作我不了解,听人说是两班倒,每人十二个小时,保证碾子不停地转。每月给三百块钱的工钱,自然比在学校一个月六十块钱要多很多。但付出的辛劳也在成倍地增加。一个花甲老人一天连续做工十二个小时,恐怕今天的年轻人都挺不过来。可以想见,父亲经历了多么大的磨难。
小弟弟大学毕业后,父亲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可母亲病了,她的病很杂,心脏病、高血压、肺气肿等。父亲不得不从山外回来照顾母亲。几年下来,父亲得了严重的腰椎病。他佝偻着的腰身,家里活、地里活全压在上面……
二哥有智障,从小到大都是靠母亲提携着。母亲去世后,父亲更是把二哥一家的生活当成自己的日子来过。直到他去世前夕,二哥一家三口的衣食住行都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父亲去世后,我们姊妹几个坐在一起给他守灵。当我提及父亲一生做过很多事情时,大姐不以为然地反驳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哩!大(爸爸)为了你们上学,把啥法子都想尽了。”
小弟比大姐小将近二十岁,很多事他都没经历过,他好奇地说:“好多事我都不知道,你说给我们听听。”
大姐生气了:“大(父亲)受了那么多苦,都是为了你们几个上学。家里就数我和你二哥可怜,天生是给你们曳(拉)磨子的命。我现在一句也不想说了。”
说完后,她“呜呜呜——”地哭开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大姐的哭声揪着我们每个人的心,大家一时都沉默下来。
大姐是我家唯一没有进过校门的孩子,所以,她的委屈在所难免。除了父母亲,她也是对家里贡献最大的人。二哥的脑子不好使,但也是干苦活累活最多的孩子。父母去世时,大姐哭得最伤心,她哭父母亲,也哭她自己。仿佛要把一生所受的苦难全都用眼泪冲刷出来。
亲情的话题在我看来,也许是人世间最敏感的话题,也最容易触及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它们如同揭开了刚刚结痂的伤疤一样,让人不堪忍受。大姐用他的哭声向我们宣告:不要再触碰了,一旦碰到了痛处,就无法让人不疼。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可他更像一个挑夫。他一头挑着生活的重担,一头挑着家庭的责任。我想,如果父亲生在当下,他会成为一个有多种手艺的技工。就拿木工活来说,卯榫结构的技师在当下已经很少。只可惜,父亲生不逢时。
2025年3月23日初稿
2025年5月5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