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茕
我记忆中的那棵杏树颇具传奇色彩。它悄没声息地生在屋后的岩壁上,周围被茂密的构树和其他灌木丛层层包围,但依然没能阻止它成长的脚步。起初,并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直到那年夏天,二哥把割下来的构叶给牛吃时,才发现它们里面掺杂着绿油油的杏叶。即便我们知道了岩壁上有一株杏树,还是没有人关照它。年复一年,它就矗立在那里。
杏树长到一人多高的时候,树干挺拔起来,树枝旁逸斜出,树叶浓绿繁茂。也就在那年春天,它的枝头上稀稀落落地绽出了一串一窜粉白的花朵,仿佛天上的星斗。不久后,它结出了毛茸茸的绿果子。自那以后,我们几个年龄相当的孩子每天头顶着火红的太阳,去岩壁边上看它,心里盼着小果子快快长大,好满足我们空空的腹腔。
刚出生的小杏子有成人的小指肚那么大。我们几个孩子一天天看着小杏子的绒毛逐渐褪去,颜色由深绿变成浅绿,再由浅绿变成草绿。但它的个头变化始终不大,大号的也就我们的拇指指肚大小。
小杏子让我们盼得好苦,既不长大,也不见它变黄。有的人家院子里的杏子开始摘下来吃了,可它们还是草绿色的。终于有一天,我们发现树梢上的杏子颜色已经泛红,它们掩映在翠绿的树叶间,随风摇头晃脑,好不让人垂涎。我们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就找来一根长杆子,上面绑上镰刀,准备把它们撸下来吃了。
父亲看到后,就阻止了我们。他说,那果子还没熟,再等几天。我问,要等到什么时候?父亲说,等到它们全身变黄了才能摘。父亲还说,你们现在把它摘下来也酸得吃不成。我们决定再等几天,每天还是很守时地去看它。
六月的阳光火辣辣的,我们等在崖壁边,头上像在冒火,身上也火烧火燎的热。杏子似乎在跟我们作对,它就是不肯完全变黄。便用棍子翻开树枝,发现它背光的一面还是草绿色的。我们逐渐失去了耐心,决定行动。那天,趁着父亲还没从队里回来,我们用镰杆子将最高处的杏子连同树枝一并给撸了下来。迫不及待地从枝头上像扭瓜一样,将它们一个个扭了下来。很快地,先往嘴里放上一颗品尝。等咬开之后,里面的杏肉还是绿色。咀嚼后,每人都是一声惊叹:“哎呀妈呀!咋这么酸哪!”还有的伙伴说,能苦死人。我们这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那句俗语的含义。小杏子没熟透,是吃不得的,既苦又涩。
经过了长时间的期盼、等待、看护,我们并没能吃上纯正香甜的果子,对留在树上的小杏子也不那么上心了。我们决定不再去看它们,只要它们完全成熟了,在树上挂不住就会掉到地上。到那时,我们根本不费力气,捡拾地上的果子吃就行。
一段时间后,树上的果子一颗颗地掉下来,落在屋后的空地上。我们每天捡着成熟的小杏子吃着,倒也觉得不错。小杏子虽说都成熟了,但它的味道还是酸中带苦。有一天,我留了一个最大的让父亲品尝。他咬了一口说,这是山杏,长不大也不好吃。我明年给你接(嫁接)一个好吃的。我说,太好了。便兴奋得转圈跳着。
来年春天,父亲有一次从山外回来,洋面口袋里装了几根粗壮的杏枝,他掏出来插在了院子的一堆土里。叶片绿油油的,比那棵杏树的叶片大很多。
第二天,父亲收工回来,让母亲找来几绺破布条,自己寻了一团细麻绳。他把那几根树枝从土里拔出来,在墙上拿下一把镰刀全都放在了一个粪笼里。他胳膊上挎着粪笼,背着木梯去了屋后。我跟在父亲身后,看他要怎么接树枝。
我站在岩壁的上面,看着父亲把木梯架在了杏树旁边,他登上梯子先用镰刀在恰当的位置割掉树上的枝丫,把它们每个切口都削成一个斜面,再把那些树枝也削成一个斜面,两个斜面结合后,用布条裹一圈,最后用细绳给绑上。这样,一个树枝就嫁接好了。他带回来的树枝全部接在了那棵小杏树上。
父亲抬头看着站在岩边上的我说,再有两年,兴许一年你就能吃到大接杏(嫁接过的杏)了。我兴奋得再次跳了起来。父亲说,天快黑了,赶紧下来……
父亲嫁接的树枝有两个枝条死了,父亲就把它们用木锯子给锯了,并在截面上撒上了黄土。我问他为啥要撒土?父亲说,怕那块地方流水。等到明年春上,再给接上。
第二年春天,父亲把死了的那两个树枝也嫁接了。原来的那几个枝条长得粗壮了,还绽开了红心粉瓣的花朵。虽然稀疏,但花朵比原来的大,也比原先的漂亮。过了一段时间,在它的枝叶间,结了几十颗小杏子。我仍然每天去岩壁顶上去看护它们。小杏子像婴儿一样,一天变一个样,每天都在长大。在有阳光直射的一面,颜色也渐渐变成了橙红色。这时,杏树的枝杈上红绿相间,在岩壁上尽情展示它们俊美的容颜。
终于有一天,杏子全部变成了金黄色。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去到岩顶上看,回来对我说,再有一星期就熟了,到时我给你摘下来。父亲还一脸严肃地警告我说,你们不能再撸树枝了,再撸的话,从接茬处就断了,以后再也接不上了。我心心念念的杏子终于可以吃到嘴里了,不会再跟以前一样干傻事。
我每天放学后,就等父亲收工回来缠着他,让他看看有没有熟的,哪怕只给我摘下来一颗,我先尝尝。父亲不理我了。我缠得紧了,父亲就凶我,我就怕了。直到有一天,父亲把树上所有的杏子都摘下来放在了襻笼里,黄橙橙的杏子表面像涂了一层油似的金光闪闪的,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果子。父亲给家里人和我的伙伴们每人一颗,自己并没有吃,把最软的那个给了奶奶。她咬了一口说,还是酸。又给了我。我一口气吃下两个大杏子,那种满足感无法言说。
襻笼里还剩一些,我便把它们藏在了柜子里,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吃一个。姐姐哥哥们都让着我,不和我争。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父亲的劳动成果。
每年秋末,父亲在给地里撒粪时,也捎带着给每棵果树根埋上自家沤的粪肥,包括桃树、苹果树等。有了养分,那棵杏树一年比一年高大。它也不负众望,年年都会挂果,只是有大小年份。隔一年,树上的果子少点,但个头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到了来年,它便果实累累。每年杏子熟的时候,父亲搭着木梯也够不着它上面的果子。他干脆从岩顶上直接上树摘果子。
树高大了,自然结的果子多了,家里人就吃不完。杏子成熟期也就三、五天的时间,最长也就一周。熟透了的杏子如果不及时摘下来,掉在地上就烂了,摘下来的也没法子储存。加上两个姐姐都相继出嫁,大哥在外地代课,我上了中学平时不住家里,家里能吃杏子的人少了。父亲就把摘下来的果子用扁担挑着去我所在的中学去卖,一担子杏子能换回一、两块钱的油盐钱,还能顺便给我送些果子吃,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再后来,我去了70里路外的区上念高中,父亲把熟透了的果子摘下来,能卖尽量卖掉,给我留一些还不太熟的果子在树上。我周末回家了,一顿能吃上三、四颗,直到胃里泛酸才能停下来。第二天返校时,再带一些在路上吃。
每年杏子黄熟的时候也正是山区阵雨的高发期,父亲挑着杏子去卖的时候,往往会遇到雷雨。他出门时,带三张塑料纸,两张是给担子两头的杏子准备的。另一张是下雨时,自己身上披的。塑料纸遇上大雨,被风一吹就破了,或者就被卷走了。他只能找个大树在下面避一下,还是常常被雨水浇得浑身湿透。即便那样,他也舍不得买一把油布伞。家里仅有的一把黄油布伞,是给二哥放牛的时候用的。
那年,我在省城读书时,花了一块二买了一把小号的黑油布伞,记得比如今的儿童伞大一些。当时想买把大的,可兜里的钱不够。用了一段时间,我倒觉得它轻巧,携带起来更方便。第二年暑假,我把它留在家里让父亲用,给自己买了一把折叠伞。
每年夏天,父亲出门就带着那把油布伞。去卖杏子时,母亲也让他带着。工作两年后,手头的钱宽裕了,我又给父亲买了一把黑底白花的折叠伞。父亲撑开试了试,说他不会用。他每次出门,还是带着那把黑油布伞。我想,父亲不是不会用,而是不喜欢。折叠伞对老年人来说,使用起来的确不是很方便。也因为它是花布做的,父亲就更不想用了。
有一年夏天,父亲还是带着那把黑油布伞去镇上的中学去卖杏子。中午,学生们一窝蜂似的在挑杏子,还有的学生拿了杏子没给钱就走掉了。父亲自顾不暇,一时忘了放在他身旁的伞。等学生娃们全部走后,他的杏子也没卖完。钱没挣上几个,那把心爱的伞也没了。他生了一肚子气,于是收了摊,把剩余的杏子挑回了家。正好走到一片乱石横卧的河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他想找一棵避雨的大树都没有,硬是冒着暴雨往家走,终归是被雨浇透了。回到家,还被母亲数落了一顿。为此,他生了一场病,几天卧床不起。
可以想象,母亲听到雨伞丢失后,内心该是多么的失落!她心心念念的女儿不能回家,唯一的寄托就是那把女儿留在家里的雨伞。这下寄托也没了,她能不数落他吗?
后来,父亲多次强调说,那把雨伞不是他拿在手上丢的,是他卖杏子时,没有防备让人给顺走了。
我在县城工作的五年间,每年到了杏子黄熟的时候,母亲就捎信给我,让我回家吃杏子。母亲知道,那棵树上的杏子是我最爱吃的果子。接到信后,我便利用周末,再请一天假专门回家吃杏子。吃过之后,父亲挑最好的给我带到县城去吃。
后来,我跟随丈夫去了甘肃,再也吃不上家里的杏子了。每年杏子黄熟的时候,母亲总在家里念叨说,我爱吃杏子,她让父亲给我写信,让我有时间回家去,每次总要遭到父亲的嫌恶。他对母亲说,你是杞人忧天,你女子在大城市里还买不到杏子吃吗?
每年春节回家后,我只能在家里住一个晚上,最多也就两个晚上就回婆家了。母亲总要抽时间向我抱怨,父亲不理解她的苦衷。母亲说,我一提起你,你大(父亲)总是凶我,他让我不要操心你的事。
其实,父亲也没有错,母亲的操心毫无用处。对他们来说,只能平添一份多余的烦恼。
“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只听人说过西北是大沙漠,寸草不生。比起我的家乡山高水长来,以为我是去了更蛮荒的地方。她们不只是思念我,也在担心我的生活,我的未来。母亲把对我的思念寄托在了那把雨伞上。她时常将那把伞从墙上的铁钉上拿下来,仔细端详,然后撑开转着圈看,仿佛那把伞的伞面就是她女儿的颜面。每次父亲从外面回来,母亲总要把伞的布面清洗一番,然后拿到太阳地里晒干,才挂到铁钉上。奶奶也是把我时常记挂在心里,她总是问父亲,我信上说没说啥时候回来?父亲给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显得一脸无奈。两个女人终年在他耳边唠叨,终于把他的心给搅乱了。
我能想到,父亲也会思念我。否则,他不会每隔一个月就步行二十多里路,去小镇给我寄信。一个月收不到我的回音,他就焦急万分。没有一个父亲对子女的远行会心无挂碍,只是他不善于表达罢了。
“自从伞丢了后,你妈的魂好像丢了,动不动就盯着墙上的铁钉发呆。一到下雨天,就作念那把伞,然后就对我叨叨个人不停。你妈总是说:‘如果不是你去卖杏,那把伞也不会丢。’好像是我故意把伞弄丢了……”这是我想弄清父亲砍树的原因时,父亲对我说的话。
母亲寄情于物的最后一点希望,随着伞的丢失而彻底破灭了。雨伞丢了,如同她把自己的孩子丢了。
那年夏天,我在省城出差,顺便回了一趟家。当时父亲在中学做饭,我先是去学校看望他。父亲要赶时间做晚饭,我们只聊了一会儿。与父亲告别后,我转回家去看望母亲。晚上,在跟母亲闲聊时,突然想到正是吃杏子的时节。当我问起杏子是否熟了的时候,母亲说,去年你大(父亲)把杏树就给斫了。我问为啥?是我不在家杏子没人吃吗?我大不是正好在学校给学生做饭,他可以担到学校换点油盐钱吗?母亲说,去年杏子熟了,你大要担到学校去卖,我就说了一句,你大就生气了。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哎——,你再也吃不上杏了。
二哥在一旁补充说,妈就说那把黑伞丢的太可惜了,用了好几年,真真的结实。大就对妈发凶说,为一把伞,你叨唠了几年了,烦不烦?二哥还说,树上的杏子还没摘完,大就拿把斧头把树给斫了。
我说,妈,你是想起了我,惹我大生气了吧!都怪我跑得太远,让你们担心了。母亲显得很委屈,拉着哭腔对我说,我也不是怪他,我就是想着伞丢得太可惜了。我想对母亲说,你不是心疼那把伞,而是见不到我,就想起了它。可我没有说出口。我对我妈说,妈,那把伞用的时间太长了,也该扔掉了,我再碰到一样的,给你买把新的。母亲听了,眼里闪着泪花,继而泪流满面……
那把伞是十年前买的,我的脑海里迅速地闪过当年买伞的情景……现在不可能有跟那把完全一样的雨伞。事实上,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的雨伞。我给母亲画了一个饼,可怜的母亲全然被蒙在鼓里。
一棵旺盛且勤劳的杏树,因为与我有关的一把雨伞而腰斩了,我内心充满了愧疚。母亲和父亲因为雨伞和杏树也结下了怨气,他们心中都积攒了对对方的怨恨。我明天将要返回工作岗位,没有更多的时间促使他们和解。父亲砍了杏树,想要母亲彻底忘了那把雨伞。殊不知,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劳动成果,不仅没能让母亲安心,又给她的内心多了一份怜惜之情。难道父亲自己不心疼那棵杏树吗?想到此,我的泪水顷刻便流到了脸颊上。
……
我想说,这个世界上唯有亲情最真挚,即是人们常说的“爱屋及乌”。那把伞是我买的,是我曾经用过的,母亲才那么在乎它。
人是这个世界上情感最复杂的高级动物,他(她)会把自己的情感强加在某种东西上,因而使用它时,才对它倍加爱护,倍加珍惜,使它能使用得更长久。越是用得长久的东西越是顺手,就越不想舍弃。我时常就有这样的感觉。
如今我一样爱屋及乌,把父母亲遗留给我的几件物品时常拿出来看看。看到了它们,犹如看到昔日父母亲的身影。我会拂去上面的尘土,再放回原处。我像爱父母亲一样爱惜它们,怜惜它们。即便那个东西是一件根本无用的东西,我也要留下来。通过它们,把父母亲的恩情深深地记在心里。
2025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