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阅读《记得那年桃花开》,已然觉得自己不是读者了,仿佛一个被允许蹲在那棵老桃树下的孩子: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我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鼻息萦绕着泥土与桃叶特有的青涩。阅读竟成了一场奇异的还乡,拿时下流行的话说,就是穿越吧!尹先生的散文,分明就是那个触发机关——让那个一直以来,埋藏心底的童年的自己,在这篇文章的光蕴里,回到一个我从未生活过的院落。这院落,虽我不曾拥有,但却真真切切,触到了那种贯通时光的温热与暖意。
这棵树,先是在我心里长了出来。它不以“象征”或“隐喻”的庄严面貌出现,像是一个沉寂多年的家人,忽然从记忆的角落显形。作者笔下的桃树,没有一丝文人式的咏叹,只有最本真的状态:“碗口粗了还不开花挂果”。这种等待是如此具体而漫长,漫长到几乎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日常起居,一种与“贫穷”并存、与“无望”相守的静谧时光。这恰恰是全文最令我心头一颤的笔力——希望并非在绝望中诞生,而是在漫长的、近乎惯常的“无望”日常里,像那只“鸽子蛋大小”的青桃一样,偶然被发现。这种发现,不是豁然开朗,而是带着生涩与狐疑,甚至要佐以“桃仁孵小鸡”的天真妄想,才敢去确认。这种对“希望”降临的朴素书写,比任何激昂的宣言都更有力量,因为它贴近了生活最粗粝的原本质地。
而那场卖桃,我是在母亲的红晕与孩子的喉头吞咽中完成的。我几乎能感到集镇街道上扬起的细尘,混合着油糕诱人的甜腻热气,贴着地皮滚过来。母亲那声因羞怯而先红透脸的叫卖,是全文最精微也最沉重的一笔。那不是戏剧性的苦难展示,而是一个朴素的农村妇女,努力将身体里全部的尊严与窘迫压成一声招揽。那个在裤腿上蹭两下就尝桃、旋即转身离去的男人背影,构成了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失落与疲惫。然而,真正的风暴眼,是那个不断咽回口水、却绝口不提油糕的孩子。“克制”在这里长出了牙齿,咬进一个少年的生命里。我读到这里,舌尖泛起的不是桃的甜,也不是油糕的香,而是一种坚硬的、属于过早懂事者的酸涩。正是这种“咽回去”的静默,比任何哭喊都更嘹亮地宣告了成长的降临。所谓“长大”,有时就是一瞬之间,你学会了将滔天的渴望,镇压成一个平静的胃囊收缩。
最让我反复咀嚼的,是那桃子的滋味。作者写得极其准确:“青里泛白”,其貌不扬,但“渗甜渗甜”。这“渗甜”二字,是时间和阳光的“加持”,是经历和环境的“赋能”。它不是蜂糖扑喉的那种甜,是必须咬破那层绒毛,经受最初或许的微涩,让汁液慢慢浸润,甜味才从果肉纤维深处“渗”出来的。这何尝不是那一段人生况味的注解?所有的滋养、尊严、志气,都如同这甜味,是在与粗糙生活日复一日的摩擦与渗透中,一点点熬炼出来的。最终甜了味觉的,不仅是糖分,是那日日眼巴巴的期盼,是母亲脸颊的红晕,是烈日下走街串巷的足印,是七块八毛钱在手心被盘算得发烫的温度。这甜,是有来路的,有根系的,故而沉重,故而真切,故而耐得咀嚼。
掩卷后,那棵桃树并未消失。它从作者童年的那个院落,移栽到了我精神的庭院。它让我想起生命中许多棵类似的“桃树”:也许是父亲那辆骑了二十年哐当作响的旧自行车、抄纸用的竹帘、做木工活时的刨子,也许是母亲手里那把经年使用泛起包浆的晒纸刷子、织布机上的梭子、纺线车上的锭子......它们,承载过全家人的生计。它们,都曾是我们生活中“碗口粗了还不结果”的沉默存在,我一度对其熟视无睹。直到某个瞬间——如同作者透过枝叶看到青桃的瞬间——我才猛然惊觉,原来它们早已在无声中,参与甚至支撑了我的整个生长季节,将最宝贵的生命特质,“渗”进了我的骨骼与血脉。
武平先生的文字,就像他笔下那棵桃树的枝干,洗尽铅华,以一种近乎赤裸的坦诚伸向天空。它不指点你去看什么,它只是把那个院落、那棵树、那些灼热的午后和清贫的期盼,原原本本地摊开。而我,一个后来的闯入者,却在这样的摊开中,完成了对自己生命中那些“桃树”的辨认与致意。
这不是文学的鉴赏,这是一次心灵的认领。感谢那年的桃花,它开在纸上,却结出了一个让我反观自身命运的果子,沉甸甸的,渗着时光的甜与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