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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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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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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殇

我的故乡甘肃古浪横梁乡下条子沟村外,原有一条小河,自我有记忆以来,便在那里日夜不息地流着。村里老人说,这是祁连山巅的雪水,经了千山万壑,迢迢千里,方流到此间。我那时尚幼,并不知祁连山在何处,只觉这水流得神奇,仿佛自天上而来。

春来时,河水初泮,冰块互相撞击,发出清脆声响,如碎玉般滚向下游。我们这些孩童便脱了鞋袜,将脚浸入水中——那水寒得刺骨,却又使人舍不得将脚抽出。夏日的河则成了我们的乐园,水清可见底,小鱼小虾穿梭石隙,一伸手,仿佛就能捉住,却总教它们机灵地溜走了。至若秋来,水声渐悄,如絮语,如低吟,伴着我们走过田埂去上学。冬日河面结了一层薄冰,投以小石,冰面绽出蛛网似的裂纹,底下河水仍活泼地流着。

最使我难忘的,是伏天正午,太阳晒得地上起烟,祖父携我到河边柳树下纳凉。他指着河水道:“这水啊,是从很远很远的雪山来的,绕过了好多山,走过了好多路,才到我们这儿。”我仰头问:“雪山不冷么?”祖父笑道:“雪山是冷的,但雪水到了我们这儿,就变甜了,养人哩。”说罢,俯身掬起一捧水,我凑上去饮了,果然清冽甘甜,顿消暑气。

后来我离乡求学、参军,一晃便是十余年。回村后发现村口老柳树还在,树下却不见了闲谈的人们。我忽想起那条小河,便拐了个弯,想去看看。然而哪里还有什么河呢?

眼前唯见一道干涸的河床,裸露着灰白的卵石,像是大地裂开的一道伤口。那些石头被太阳晒得发了白,偶尔有几丛枯草从石缝间挣扎出来,在风中瑟瑟抖动。我站在河岸上,竟一时恍惚,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

我蹲下身,触摸那些卵石,烫手得很。河床中央,尚有一洼浅水,不过面盆大小,水色浑浊,上面浮着几片枯叶。一只瘦小的蜻蜓点水而过,似乎也惊讶于这儿的潦倒,匆匆飞走了。

回到家里,问起父亲,他叹气道:“没了,早就没了。现在家家都用自来水,谁还关心那条河呢?”晚饭后,邻居俞爷来坐,说起这条河,他咂着嘴里的烟袋:“祁连山上的雪少了,流不到咱们这儿啦。”

夜里我失眠,独自走到河边。月光下的河床更像是一道白骨,森森然曲曲弯弯横陈在村庄的南北。我闭目倾听,风声过耳,却再也听不见那熟悉的流水声了。

忽而记起祖父说过的话:“这水啊,是从很远很远的雪山来的......”如今这水断了流,就像是故乡的血脉枯竭了。那些依河而生的杨柳、那些水中的狗鱼儿、那些在河边嬉戏的孩童、那些汲水洗衣的妇人——他们都随着河水一同消逝了。

河死了。

我想,一条河的死亡,并非突然发生的事。它先是被攫取,继而被遗忘,最后在某个无人注意的日子里,悄然停止了呼吸。人们直到某天忽然想起,才发现它已经不见了。而这条河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许多事物的缩影呢?

离开那日,我又一次来到河床畔。拾起一枚卵石握在掌心,粗糙而温热。这石头千万年前或许就在雪山之巅,后来随着雪水一路翻滚磨砺,终于躺在这里,成为河床的遗骨。

我终将把这石头带回我工作的城市,置于案头。每当看见它,就会想起故乡曾经有一条小河,水里淌着祁连山的雪,清冽甘甜,永不枯竭——在所有记忆它的人心中,它依然如此流淌着,直到最后一人将其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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