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在朦胧之际,我与大伯已行在乡间小路上了。秋收后的山村尚沉睡在薄雾里,只有我俩与一对犏牛,踏着露水向离村三四公里的山地行去。那对犏牛蹄声笃笃,脖铃叮当,竟成了唤醒大地的第一声讯号。
大伯不言,我亦默然。彼时我正是高中年纪,自以为读书识字,颇识得几个道理,对于犁地这等“粗活”,内心未尝不存几分少年的矜持。然而大伯唤我同行,我又怎能推辞?况且在那年月,学会犁地实在是农家子弟应有的本领。
到了地头,大伯将犁具安置妥当,套上犏牛。那对畜生果然伶俐,大伯吆喝一声,它们便乖乖就位,仿佛懂得人意似的。大伯扶犁前行,犁铧入土,掀起一道道深褐色的泥浪,整齐得如同用尺量过。泥土的气息顿时弥漫开来,那是秋日特有的、混合着庄稼茬和湿土的味道,沉甸甸地坠入肺腑。
“你来。”大伯将犁把手递给我。
我接手时颇有信心,想着这有何难?不过扶犁直行而已。谁知那犏牛果然“看人干事”,方才在大伯手中还驯顺如猫,到了我手里顿时变得刁顽起来。它们忽左忽右,犁沟弯弯曲曲,如蛇行泥中。我发急,挥鞭抽打,它们却只是抖抖毛皮,反而愈发行走得不成样子。
大伯立在田埂上,并不立即插手,只悠悠道:“牛知人意,人也要知牛性。”
我停下手来,喘着气,看那对犏牛转过头来,大眼睛里竟似有几分讥诮。大伯这时才走过来,不接鞭子,却先抚了抚牛的颈项,低声不知说了些什么,那牛便喷着白气,安静下来。
“犁地不是使蛮力。”大伯站到我身后,那双粗糙的大手覆在我扶犁的手上,“要顺着牛的劲,也要顺着地的势。”
在他的引导下,我渐渐觉出了那犁的灵性。犁铧入土深浅,不在压犁的力度,而在抬犁的角度;牛的行进快慢,不在鞭挞的轻重,而在吆喝的节奏。最重要的是,犁地的人须得心如止水,方能感知土地深处的脉络,知晓何处多一分力,何处少一分劲。
日头渐渐高了,雾霭散去,露出秋日湛蓝的天空。我独自扶犁而行,虽然仍不如大伯那般娴熟,但犁沟已然直了许多。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入新翻的泥土中,瞬间不见踪影。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什么是“汗滴禾下土”——原来不只是诗中的句子,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休息时,我们坐在田埂上,大伯掏出旱烟袋,慢慢卷着烟。他告诉我,这块地他已经耕了三十多年,每一寸土都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纹。“地是有灵性的,”他说,“你怎样待它,它就怎样回你。”
许多年后,当我离开家乡,从参军入伍到退伍后参加工作,常常会想起那个秋日清晨。现代农机早已取代了耕牛,连大伯的孙辈都已不再需要学习扶犁。然而犁地教给我的,远不止是一门农活技艺。
它让我明白,世间万事都如犁地,需要懂得顺势而为,需要耐心与感知,需要人与物之间的默契与尊重。那些看似简单的劳作里,藏着生活最深的智慧。
如今大伯已经作古,那对犏牛想必也早已不在了。但每当我遇到难题,总会想起大伯站在晨曦中的身影,想起他说的那句话:
“牛知人意,人也要知牛性。”
犁铧翻开的不仅是土地,更是年少的我对于这个世界最初的认知。而那些深嵌在泥土中的犁痕,又何尝不是时间在生命中最深刻的刻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