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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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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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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年味

少时腊月三十的午后,祭祖的香火尚未散尽,我便随了父亲出门,去给族中长辈拜年。彼时尚小,对于年节的欢喜,多半寄托在那叩头只有所得的“好处”上——花生、花糖之类,间或还有几个铜板,叮当作响地落入口中,便觉得这年过得极是富足。

拜年须得叩头,这是老规矩。我起初不甚了了,只觉得双膝着地,额首触土,颇有几分滑稽。然而长辈们端坐堂上,神情肃穆,我便也不敢造次,依样画葫芦的行礼。祖父祖母每每见我叩头,各自眼角便漾开笑纹,各自怀中摸出几块糖来,塞在我手里,那糖块还带着老人的体温。我便觉得,叩头原来是极划算的买卖。

提起家族的拜年,不由得想起几十年前,村里有一位姓侯名万德的长辈,长年在本县一个叫“古山墩”的煤矿上搞副业,那年腊月回家时顺便拿了几棒炸药和一只雷管,年三十日午后在祭祖时说要给大家放一个大炮,当连接好雷管与炸药后,却忘了带导火索,家人们都说算了吧,他执拗地说“我是古山墩煤矿的炮手,这点小事难不倒我”,他将雷管剥开,在雷管的捻子处剥了几个火柴头,然后点燃,结果没来得及跑开,“轰”的一声被炸的血肉模糊,这也是村里的一桩悲惨事件。

拜罢年,便是喝酒。家中灌来的散酒,温在热水里,斟入小盅,酒香四溢。父亲许我尝一口,初始只觉得辣,继而却感觉有舌根而起的辣中泛甜。这般一年一口,不知不觉间,我竟也能饮上三五盅不面红耳赤。酒过三巡,大人们的话变多了起来,说年成,说先人,说我们听不懂的那些往事。我们小孩子则溜下桌去,比较各自得来的花生糖果,呼啦啦倒出一小堆,便以为拥有了全世界。

初一一早,是要“出行”的。天还未大明,全村男子聚在村口,朝着喜神方位行进,焚香放炮,祈求一年顺利。回来后,便挨家挨户给村里老人拜年。这门拜年不比家族中,须得更庄重几分。老人们独坐炕头,见我们来拜,浑浊的眼睛便亮了起来。他们摸我们的头,问多大年纪了,书读的如何,最后总不忘塞些吃的。有一个孤老,每年都给一把炒豆子,用粗纸包着,豆子往往硌牙,但我们还是恭恭敬敬地接过,道谢。

自初二起,拜年的场地便有村内扩展到村外。跟着大人走亲戚,往往要步行十余里路。雪常是未化的,踩上去咯吱作响。远处亲戚家门口望见了,便加紧几步,及至进门,一股混合着油烟与香火的气味扑鼻而来,这便是年的气味了。叩头,寒暄,让座,递烟,斟酒,一套礼仪行云流水。我们小孩子被摸头夸赞一番后,便得了自由,与亲戚家孩子飞跑出去,比较各自的炮仗与玩具。

中午饭照例是丰富的。亲戚们将一年最好的食物都搬了出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声说话。席间总有人喝多,开始说重复的话,大家便哈哈大笑。我们小孩子另做一桌,埋头苦干,专捡肉吃。饭后,大人们打牌闲聊,我们则兜里塞满瓜果,到院中玩耍。

如今回乡,那时的拜年何尝不是一种乡土文化的维系仪式。通过叩头与馈赠,一代代表达着长辈的敬意,对传统的延续。那一个个叩下的头,换来的不仅是糖果,更是一种文化传承,一种身份的确认——你是这家族、这村落的一员。

而今我寓居城市多年,过年回家,发现拜年之礼大为简化。叩头者寥寥,多以鞠躬代之;花生花糖犹在,却再难引起孩子们的兴趣;酒还是喝的,但再也喝不出从前那种味道。村里的老人一个个去了,新生的孩子大多不相识。走亲戚也成了开车直达,吃了饭便走,再无人步行十余里只为拜个年。

时代终究是变了。那些曾经觉得繁琐的礼仪,现在想来却充满温情;那些曾经渴望的“好处”,现在才明白真正的价值不在物本身,而在其后的人情往来。

今年回家,我去看望一位年迈且孤寡的叔伯。依照旧礼,我跪下叩头。老人慌忙来抚,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却执意叩了三个头。起来时,看见老人泪光闪烁,自怀中摸索良久,摸出一个小纸红包,塞在我手里。归途中打开,里面是三块已经有些融化的小糖。

我含了一块在嘴里,甜味渐散之余,竟品出了一丝昔年散酒的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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