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古浪干旱,黄土高原上只见得灰黄二色。我们古浪县下条子沟村,卧在群山的褶皱里,像是被世界遗忘的一粒沙。村中唯有一条石子路,蜿蜒如蛇,通向山外未知的天地。路上多行毛驴车,轮子辗过石子,发出枯燥的咕噜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时我十二岁,终日与黄土为伴。汽车是极稀罕的事物,偶尔驶过一辆,我们这些孩子便要追出二里地,只为闻那汽油味儿——都说那是现代化的气味哩。至于猴子,则更是《西游记》里的角色,毛脸雷公嘴,只在说书人的嘴里活蹦乱跳。
那日晌午,太阳正毒,消息比风都跑的还快:邻村小山子来了耍猴的!安徽的!真猴子!
教室里顿时炸了锅。老师布置的作业再无人理会,个个眼里都燃着火。中午下课的钟声未绝,我们十几个男生边聚在一起,像是密谋造反的义军。“去看猴”这三个字,比任何口号都更具魔力。
虽是石子儿的路,但我们跑的比山羊欢快。不知谁的鞋跑丢了,也顾不得捡,赤着一只脚继续奔。风卷起的黄土扑在脸上,和了汗水,成了泥浆子,却无人在意。心中只想着:猴子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可会翻筋斗云?会使金箍棒吗?
小山子村的打麦场上早已人山人海。大孩子们挤在前面,我们这些小的只能从人缝里窥探。那安徽人面色黝黑,皱纹里嵌着风霜,一声唿哨,猴子便戴着红帽登场了。
那猴子竟如此瘦小!毛色暗淡,眼珠转动间透着说不出的倦怠。它机械地踩着高跷,翻着筋斗,每完成一个动作,便望向主人手中的黑面饼。鞭子不曾真的落下,但悬在空中的威胁,比抽打更叫人窒息。
猴戏散了,我们才想起上学的事。日头已经西斜,不知谁喊了声“迟到了”,众人才如梦初醒。
跑回学校,当校长的姑爷爷,早已背着手拿着那根让人看就害怕教条立在门口。那根教条油光发亮,不知打磨过多少人手掌和屁股。我们十几个迟到的,被一一捋在墙根下站定。校长不说话,只是背着手踱步,脚步声沙沙响,像是刑前的鼓点。
“哪个带头的?”终于发问。
无人应答。墙根的影子越拉越长。
“都不说?那就一起吃抽打。”
教条抽在第一个人的掌心,清脆响亮。轮到我了,我想校长是我的姑爷爷,不可能使劲儿地打我吧?伸出手掌的瞬间,忽然想起那猴儿表演时猥琐的眼神。想不到教条落下,火辣辣的疼,心想您还真的往疼里打啊!奇怪的是,我竟不觉得十分难过,反倒有些释然——原来惩罚是这样的,明明白白的疼,好过悬而不落的鞭子。
打完手心,校长却不让我们回教室。“就在这儿站着,站到日落!”他说,“好好想想,是猴戏好看,还是读书重要。”
我们就真站着。夕阳把我们的影子钉在土墙上,一个个拉的老长,像是皮影戏里的角色。远处传来毛驴的叫声,和耍猴人的锣声有几分相似。
忽然明白,那猴儿和我们,原都是一出戏里的角色。它被铁链拴着,表演给山村里的人看;我们被黄土拴着,表演给命运看。唯一不同的是,猴戏散场后,安徽人会带着猴子走向另一个村庄,而我们,终其一生恐怕都走不出这片穷山沟。
十几年后,我在宁夏省城的动物园看到了猴子。它们住在假山里,吃着精细的饲料,眼神却和当年的那只猴子一样倦怠。那时一同受罚的伙伴,有的终老乡土,有的在外打拼,都在这人世间表演着自己的戏码。
只是再没有那样火辣辣的午后,让我们不计后果的奔向一个传说。也再没有那样纯粹的惩罚,让一记手板的疼痛,五十年后还在掌心发烫。
那根教条打磨过的,何止是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