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乡村,日子过得极慢,慢得如同老牛拉着的破车,吱吱呀呀地碾过黄土地。然而对于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娃娃,却总有一件事能让时间陡然加速——看电影。消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却比风还快:“县电影队来了!”这寥寥数字,竟能使整个村庄的孩子们雀跃如获至宝。
县电影对来村放电影,大抵两三个月放一次。每每此时,我们便如同迎接一场节日的到来。午后便有人在打碾场上竖起两根椽子,中间挂起一块方白布——这便是银幕了。我们这些孩子,早早地搬了板凳去占位置,其实离天黑尚早,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西山上,但我们生怕去晚了,只得坐在那里,看着空荡荡的银幕,心里却已经上演了无数剧情。
最爱自是战斗片。《南征北战》里解放军如神兵天降;《渡江侦察记》中侦察兵智勇双全;《奇袭》跟叫我们屏息凝神。每当银幕上出现英雄人物,全场变鸦雀无声,只余胶片转动时咔哒咔哒的机械声,和偶尔爆发的惊叹。影片里的枪炮声、呐喊声,在我们听来竟比过年放鞭炮还要响亮、还要振奋。
若只是本村有电影,到还不至于叫我们如此痴狂。更叫人神往的是周边村庄的放映消息。晚饭时分,若有消息传来,说五六里外的小山子或中泉子村今晚放电影,我们便再也坐不住了。匆匆扒完碗里的饭,三五成群地就往那村里跑。乡间小路在夜色中蜿蜒,我们却走的飞快,生怕错过了片头。
然而最叫我们向往的确是离村十多里外一个叫“峡口”的地方。那儿驻扎着一个连的部队,几乎每个星期六晚上都会放电影,但有时消息不准确,也会让我们白跑一趟。部队放电影不同村里,银幕更大,喇叭更响,就连放映机都转动得更加气派。更不必说,部队偶尔还会放一些村里从来未见过的片子,那对于我们,简直是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去峡口要绕过大靖峡水库。春夏秋三季,水面碧波荡漾,我门得沿着水库边缘多走三四里路。一路上,大家比赛谁先看到部队营房的灯光,那星星点点的光亮,在暮色中如同指引方向的灯塔。若是夏季,水库边的蛙鸣此起彼伏,与我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交织成一片;若是秋天,晚风吹过水面带来凉意,我们却因兴奋而丝毫不觉寒冷。
而到了冬季,一切便不同了。水库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光。这时节,我们可以直接踏着冰面进入大靖峡,省去了绕远的辛苦。第一次走冰面时,大家都有些害怕,一个挨着一个,小心翼翼地迈出每一步。冰层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在回应我们内心的忐忑与期待。后来走得多了,竟也敢在冰面上奔跑起来,追逐打闹,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夜空中瞬间消散。
部队的操场比村里的打碾场平整也大多了。战士们整齐地坐在前面,我们这些老百姓则围在四周。有时去得早了,还能看见士兵们拉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的歌声震天响,叫我们这些乡下娃娃看得目瞪口呆。放映前,常有一位军官讲话,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在山谷间回荡,显得格外威严。
电影开始了,整个山谷便安静下来,只有影片中的对白和音乐在夜空中飘荡。银幕上的人影比村里看到的要高大清晰,连枪口冒出的青烟都看得分明。若是放《英雄儿女》,看到王成喊出“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时,战士们会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那掌声如雷鸣般滚过山谷,叫我们这些孩子也热血沸腾,仿佛自己也在战场一般。电影散场时,已是深夜。我们随着人流走出营地,踏上归途。冬夜的冰面上,月光如水,将我们的影子拉的老长。大家一边走一边讨论刚才的电影情节,模仿这里面的对话,争论着谁跟英勇,有时挣得面红耳赤,却谁也不服谁。水库对岸的村庄早已陷入沉睡,只有零星的狗吠声偶尔打破沉静。
回想起来,那时我们追求的何止是一场电影?是在平淡生活中对远方的想象,是伙伴们相伴而行的情谊,更是那种不顾一切奔赴热爱的纯粹。
如今多年过去,当年的伙伴散落天涯。峡口的部队也早已撤离,大靖峡水库也成了自然环境保护区,再也没人踏冰而行去看一场电影了。但每当夜深人静,我扔会想起那些夜晚:冰面上的脚步声,银幕上的枪炮声,还有少年们眼中闪烁的光。
那些光,穿越了时间的重峦叠嶂,至今仍在我的记忆深处明明灭灭,如同永不散场的电影,在心的银幕上反复放映。而我知道,那是一个时代人心头烙下的、银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