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世,竟不过是一篇长文,其间点缀着形形色色的标点。这些符号,有的短促,有的绵长,有的决绝,有的犹豫。而我每每思之,竟觉得人之一生,实在不过是几个标点间的徘徊踌躇罢了。
幼时读书,见那问号弯弯曲曲,便觉得极是有趣。彼时心中满是“为何天是蓝的”、“云何以不坠”诸般疑问。后来年岁渐长,疑问却愈来愈少,不是因为已经得了答案,而是知道有些问题就没有答案。人们将问号藏在心底,面上却摆出句号的笃定模样。我曾见过乡间老农蹲在田埂上,望着龟裂的土地不发一语,他那被岁月刻画出沟壑的额头上,分明刻着一个巨大地问号:为何辛劳终年,仍难以温饱?然而这问号终是未曾出口,化作一声长叹,消散在黄土风中。
青年时独爱那感叹号。一笔竖下,坚决得很,恰似少年人意气奋发的模样。那时节,觉得凡事非黑即白,爱情必要炽烈,理想定当纯粹。见着不平事,便恨不得将胸中愤懑化作一个个惊叹,掷地有声地砸向这世界。及至后来,乃知生活原是复杂的织锦,非是一根直线可以贯穿。那些曾经以为坚定不移的信念,在现实的磕碰中,竟也生出几分犹豫来。感叹号用得少了,倒不是热情消退,而是明白了沉默有时比呼喊更有力量。
中年以后,竟与逗号结了不解之缘。此事未完,彼事又起,人生成了连绵不绝的逗点,难得一个完整的停顿。清晨睁眼,便是柴米油盐的琐事,工作中更有无数待办事项排成长队,候在世间的窄门外。我常常在夜深的台灯下,看着自己写下的一连串逗号,它们像是被无形的手驱赶着,一个接一个地向前滚去,却不知终于何时何地方能止歇。友人相聚,酒过三巡,各自诉说生活的重负,言谈间皆是“等孩子大了”、“待房贷还清”之类的期许。原来我们都在逗号的间隙里活着,盼望着那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句号。
至于句号,人人都道是完满,我却觉得凄凉。故事讲完了,话说到头了,一本书合上了,一个人走完了,这都是句号的营生。我祖母临终前,已不能言,唯以手指在空中虚画圆圈,反复不已。起初无人解其意,后来我忽然明白,她画的是句号。她是在为自己五十六年的人生作结吗?抑或是告诉我们,她的故事已经讲完?那手势虚弱而执着,直到最后一刻,方才垂下手臂,留下了她人生最终的句点。
然而最使我感动的,却是省略号。那六个小点,欲言又止,言有尽而意无穷。恰如人生多少未竟的梦想、未说出口的爱恋、未竟的事业、未抵达的远方,都藏在这小小的点阵之中。去年妻子给我做了一双“老鞋”,我看那鞋底上纳出得针脚都是一连串的省略号,我在想某年某日我走了,那些皆是省略号的针脚里都藏着家人们要说的话……
人活一世,就是在不断地描画自己的标点。少年时画问号,青年时画感叹号,中年时画逗号,老年时画句号。而贯穿始终的,是那些未能言明、未能完成的省略号。这些符号串联起来,便是一个人的一生。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自问:我这一生,画下了怎样的标点?可是丰富多彩,还是单调乏味?可曾有过响亮的惊叹,可曾有过深刻的发问?抑或只是在逗号的夹缝中仓皇度日,待到终了,草草画上一个句号了事?
或许,人生的意义不在于画下多少完美的句号,而在于在逗号与逗号之间,保持对世界的好奇与热爱;在不可避免的句号来临之前,让自己的省略号中充满值得回味的故事。
如此想着,便觉得即便明日还要在逗号间奔波劳碌,亦不失为一种值得过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