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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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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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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村之鹰

下条子沟村既已搬迁,便连村名也一同消尽了。如今回乡,我所看见的,只是自家院子的位置,还有山根处未拆净的几处断墙,村里田埂上的野枸杞,以及那天空中盘旋的鹰。

记得村中最后一户人家搬离的那日,我恰巧回乡,那一刻我立在村对面的那座不远处的“万岁山”上观望。风从沟壑间穿过,掀起阵阵黄尘。那些曾经炊烟袅袅的土坯房,如今只剩半截墙壁,在日光下投出伶仃的影子。院门洞开,里面空荡荡的,连昔日看家护院的狗也不知所踪。村子里静的可怕,唯闻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忽然,一声长啸划破天际。

抬头望去,但见一只鹰正在村子上空盘旋。那鹰展翅一米左右,羽翼如铁,在湛蓝的天幕上划出冷峻的弧线。它时而高飞,几欲没入云霄;时而低徊,仿佛要掠过那些废弃的屋脊。我认得这鹰或是认得它的前辈。下条子沟尚有人烟时,它们便已是这天空的主宰。

村里老人说,鹰是认得地方的。任是村庄荒芜,人事尽散,它们仍旧年年来此,盘旋不去,仿佛守护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我的祖父生前最是敬鹰。他说鹰眼里藏着人世看不分明的道理。秋日麦收时节,祖父总要在田地里留下几一小片的麦子。“给鹰留着,”他说:“它们也得过日子。”我曾见那鹰俯冲而下,爪擒黄老鼠,旋即振翅高飞,身影在烈日下凝成一个黑点,终于融化在无边的蔚蓝之中。

而今山野旱地早已荒芜,野草蔓生,高可没人。黄老鼠想必也多了起来,故而鹰仍来此觅食。只是在没有人给它留下那一小片的麦子了,也没有人仰头看它的飞翔。它成了一个无人观看的舞者,在空无一人剧场里,兀自演着古老的戏码。

鹰的视界想必与人不同。在它眼中,下条子沟村或许从未改变。它看不见墙倾垣摧,看不见人去房失,只认得这里的山形地势,记得这里是祖辈狩猎的围场。它飞得越高,地上的琐碎变化就越发微不足道。千百年来的鹰眼里,村庄的存灭不过是一瞬之事,如沙盘上的棋局,摆好了又抹去,抹去了重摆。

去年夏季,我去故地。野枸杞正红得惨烈,一簇簇点缀在田埂上,像凝固的血珠。村里的房屋完全消失,似乎融入了那片故土。我坐在祖父曾经做过的石磙子上,感受着西北的热风从耳边掠过。

鹰仍在空中。

它飞的比记忆中更低些,我能清楚地看见它羽翼上的斑纹,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视着荒芜的土地。忽然它收起双翼,如箭一般直坠而下,旋即又振翅高飞,爪间已多了一只野兔。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鹰的坚守。它不在乎这里是否还有人类,不在乎村庄是否已经消失。它只认得这里是狩猎的好地方,是祖辈相传的领地。人类的去留,于鹰而言,不过是风景的细微变化,犹如山间多了一块石头或少了一棵树,无关宏旨。

风起了,卷起土尘扑面。我眯起眼睛,再看那鹰时,它已飞向远山,成为天际的一个墨点。

下条子沟村真的消失了吗?在鹰的眼中,恐怕未必。没有了人类,土地还是那片土地,天空还是那片天空。鹰仍然按照古老的节律生活,春去秋来,狩猎繁衍。人类的存在与否,并不影响鹰的世界秩序。

我们总是太过看重自己,以为我们的聚散离合就是世界的全部。殊不知,当我们全部离开后,鹰仍然在飞,野枸杞仍然结果,风仍然吹过沟壑。大地并不会因为人类的缺席而停止呼吸,相反,它或许会长舒一口气,回归到更本真的状态。

黄昏时分,我准备离开。最后回首时,竟又见那鹰归来。它落在村里山根处最高的那处土崖沿上,收拢翅膀,如一位君王审视着自己的领地。夕阳为它的轮廓镀上了金边,那一刻,它不像是一只鸟,而更像是一个灵魂:这片土地不屈的灵魂。

我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鹰是死不了的。你看它们总是独自一个,可你爷爷看见的那只,说不定就是他爷爷看见的那只。”当时只当是老人家的糊涂话,如今站在这废墟之上,却品出了别样的滋味。

鹰展翅而起,向落日飞去。

我终于明白,下条子沟村并没有真正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从人的村庄变成了鹰的领地。那些生活过的痕迹虽然渐渐被尘土掩埋,但生命的力量从未离开。它只是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从人的悲欢离合变成了鹰的自由翱翔。

驱车离开时,从后视镜里能看见那个黑点,在暮色苍茫的天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圈,仿佛在举行某种古老的仪式,送别最后一个记得这里曾是人类村庄的人。

鹰不会记得我们,但我们应当记得鹰。记得在那片被我们遗弃的土地上,还有生命在坚守,还有飞翔在继续。这或许就是人类与自然最后达成的谅解:我们离开,它们归来。千百年后,若有人偶然来到这条已经无名的山沟,看见天空盘旋的鹰,绝不会想到这里曾经有一个村庄,有过炊烟、人声和故事。

下条子沟村化入了鹰的翅膀,在天空中获得了永生。

而我,不过是最后一个见证者,见证一个村庄如何褪去人烟,回归自然;见证鹰如何接替人类,成为这片土地新的主人。人的故事结束了,鹰的故事还在继续。盘旋,永远盘旋在故乡的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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