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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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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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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里珍珠

甘肃古浪的秋天,是黄土高原上一场盛大而沉默的谢幕。当金风掠过,麦浪早已偃旗息鼓,玉米杆子也枯黄了身子,唯余一片片土地被铁犁划开又抚平,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分娩。这便是土豆收获后的古浪:坦荡却暗藏着丰饶。

土豆在此地被称为“洋芋”,一个“洋”字道出了它异域的身世,却在数百年的光阴里活成了最地道的土著。它不似麦子那般招摇,在风中舞蹈以炫耀饱满的穗;也不似高粱那般孤高,挺一根傲骨指向苍穹。土豆是谦卑之极的,它将所有的好,所有的丰硕,皆深埋于土。你须得弯下腰,刨开土,方才能见的它的真容。那情形,竟像是大地吝啬地守护着最后的宝藏,不肯轻易示人。

收获季已过,田野空旷得令人心惊。拖拉机碾过的辙印如深刻地皱纹,镌刻在古浪的土地上。农人们荷锄归去,背影融入苍黄的天际。他们带走了最后一袋土豆,却将某种更为深沉的东西留在了地里。是期盼,是倦怠,亦或是与土地纠缠一生、互不相负的执拗?我站在田埂上,脚下的土块酥松,仿佛还带着被翻掘时的喘息。

古浪的农人侍弄土豆,一如侍弄自家沉默寡言的孩子,他们深谙土豆的脾性:这作物耐寒、耐贫瘠,予取予求,从不耍半点性子。春天,将发了芽的种薯切块,每一块都必须保证带一两个芽眼,那是生命蛰伏的火种。点进地里,便不再多费心力,由着它在黑暗的土中默默生长。它不求丰沛雨水,不贪肥沃粪土,只是拼尽全力,将贫瘠的黄土转化为一颗颗果实的饱满与瓷实。这种转化,近乎一种神迹,是土地对农人最朴素的馈赠,亦是最深奥的哲学。

及至秋日,铁犁划过,一窝窝土豆滚落出来,沾着新鲜潮湿的泥土,宛如大地产下的卵,沉甸甸地承载着生存的全部重量。收获的场面并无诗意,只有沾满你的手,弯疼的腰,以及堆成小山的果实。人们脸上难得漾开笑意,计算收成,计量着日子。土豆是实诚的,有多少付出,便有多少回报,从不欺瞒。它深知自己是许多家庭的根基,是餐桌上永不缺席的主角,是喂养生命的底气。

而在厨房里,土豆终于褪去泥土的外衣,展现出它所能幻化出的千般滋味。古浪的主妇们是点化它的魔术师。切成粗条,与羊肉同炖,吸饱了肉汁的土豆块,口感绵沙,滋味醇厚,竟常常比肉本身更令人销魂。擦成细丝,焯水凉拌,淋上油泼辣子和醋,便成一道酸辣脆生的开胃小菜。煮熟捣烂,做成搅团,浇上蒜泥醋水,简单直白,却能慰藉最困顿的肠胃。

最不能不提的是粉条。将土豆磨碎,反复沉淀出洁白的淀粉,再经过漏勺、沸水、冷浴,最终成为半透明的、韧劲十足的粉条。这过程繁琐之极,仿佛一场将朴实升华为精致的仪式。制成后的粉条,能炖能炒,能涮能拌,吸味十足,滑溜爽口。在古浪,一碗羊肉粉条汤,是侍客的最高礼遇,是寒冬里最温暖的的守护。你看,土豆便是这样,它能屈能伸,可繁可简,既能安稳的托底,也能华丽的变身。它从不同比较自己的出身,也从不抱怨自己的命运。

我曾见过一位古浪的老农,蹲在自家院门口,捧着一海碗刚出锅的、仅仅只是蒸熟的土豆。他并不用餐具,只用手拿起一个,略吹吹气,便掰开来。热气奔腾而出,露出白沙般的瓤。他吃得专注而满足,仿佛掌中所托,便是人间至味。那种情状,绝非品味,而是近乎一种庄严的交付于接纳。土豆的性命,共同对抗着西北的风沙与岁月的贫寒。

秋日已深,古浪的土地暂时进入休眠。它奉献出了所有,变得沉默而空旷。但我知道,在千家万户的窖藏里,土豆正静静地堆积着,像一枚枚沉睡的珍珠。它们带着泥土的记忆,等待着被唤醒,去完成一场又一场滋养生命的使命。

这片土地或许留不住太多的水分,养不住太娇贵的花朵,但它慷慨地孕育出了最坚实的土豆,也养育出了最坚韧的人。土豆与农人,彼此塑造,彼此成就。他们都沉默地扎根于这片黄土地,不声不响,却蕴含着对抗荒芜的巨大能量。

天凉了,古浪的黄土之上,万物凋零。而黄土之下,曾经孕育过珍珠的土壤,正在默默积攒力气,等待来年再一次的、沉默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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