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古浪绿洲看望父亲,小弟去地下室取东西我也跟着去了,我突然发现杂物间里有一只我熟悉不过的“马灯”跃入我的眼帘。灯罩早已蒙尘,铁皮锈迹斑斑,提手处却光亮如新,那是经年累月的手泽浸润而成的。这盏马灯,在七十年代的乡下,算得上是一件体面的家当,而它的“专用权”,似乎天然就属于奶奶。
奶奶虽然去世五十多年,但她的音容相貌永远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奶奶不识字,一双小脚,走起路来却稳当得很。闲时她总爱坐在院子里的杏树下做鞋,针线笸箩搁在脚边,各色碎布堆在一旁。她尤其喜欢在鞋帮上绣花,牡丹、菊花、梅花,都是乡下寻常的花样,经她的手,却鲜活起来,仿佛能闻见香气。针在她指间穿梭,上下翻飞,阳光透过杏树叶的缝隙,在她花白的发髻上跳跃。
家里养着一头老母猪,还有几只自留羊。乡下人家,这些牲畜便是“银行”,是油盐酱醋的来源,是年节时娃娃们的新衣。牲畜产崽多在夜间,这时,那盏马灯便派上了用场。
记得有一次,老母猪深夜临盆。奶奶本就睡的不沉,听到猪圈里异样的响动,便披衣起身。她划亮火柴,点亮马灯,玻璃灯罩里的火苗先是怯怯地晃了几下,随即稳住,洒出一圈昏黄的光。她提着灯,小脚蹒跚却急促地走向猪圈。我悄悄跟在后面,躲在圈门外看。
马灯挂在卷门的钉子上,光晕笼罩着一方天地。老母猪躺在干草上,喘着粗气。奶奶蹲在一旁,嘴里轻声念叨着:“不急,不怕,一会儿就好。”她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不知是说给猪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灯光下,她的侧影投在土墙上,显得格外高大。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她也顾不上擦。当第一只湿漉漉的小猪崽降临世间,发出细弱的吱叫声时,奶奶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如同秋日里盛开的菊花。她用干草擦净崽畜身上的黏液,动作轻柔而熟练。那盏马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火苗偶尔噼啪一声,爆出一朵朵小小的灯花,像是无声的赞许。
磨房里得光景,又是另一番味道。我家有一处专用的磨房,奶奶心软,常有没有石磨的人家前来我家磨面,为了让邻里能及时磨上面,所以奶奶常常在夜间套上那头驴磨面。奶奶提着马灯,我帮着挎着面箩和粮食,一老一少走进磨坊。奶奶常戏谑我。说我是她的“跟屁虫”。
磨房里弥漫着陈年的面粉和牲畜的粪味儿。马灯挂在磨坊中央的柱子上,光线昏黄,只能照亮石磨周围一片。驴被蒙上眼,套上架,便开始了一圈又一圈的跋涉。石磨轰隆,面粉簌簌而下,像在下一场细腻的雪。奶奶在一旁忙活着箩面,筛箩在她手中起伏旋转,发出有节奏的嗡嗡声。
驴走久了,便会懈怠,脚步慢下来。这时,奶奶便会抬起头,喊一声:“嘚……”。这一声不高,却清亮的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那蒙着眼的驴子,像是听懂了号令,脚下速度骤然加快,磨盘又轰隆隆地转得欢实起来。灯光将她和驴子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巨大而晃动,周而复始,仿佛在上演一出古老而沉默的皮影戏。我坐在角落的毛口袋上,看着这一切,面粉的微尘在光柱中飞舞,奶奶的身影在光影里明灭,空气中是新麦的香气,耳边是石磨的轰鸣、筛箩的嗡嗡和奶奶偶尔的催促声。这一切,组合成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宁与笃定,仿佛日子本就该如此,循环往复,绵延不绝。
然而,日子并非总是如此平稳前行。
奶奶是在五十六岁上因脑溢血去世的,突然得让人措手不及。那是个平常的午后,她正在灶间准备晚饭,突然就说头晕,扶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等父亲赶来时人已不行了。
最让人心碎的是她去世时的情景。她怀里还抱着我大伯的四儿子,那个尚在襁褓中小孙儿。或许是她正抱着孩子喜玩,突感不适;或许是她倒下前,下意识地还想护住什么。手臂却依然紧紧地、温柔地环抱着那个婴儿,将他护在胸前最安全的位置。孩子不解世事,兀自吮吸着手指,在祖母逐渐冰冷的怀抱里,安然无恙。
消息传开,邻里们都来了,屋里屋外挤满了人。女人们抹着眼泪,帮忙收拾,张罗后事。男人们蹲在院子里,闷头抽着旱烟,沉默不语。那盏马灯不知被谁点亮了,挂在堂屋的门楣上。那时天色尚未完全暗下,它的光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微弱而多余,却又异常执拗地亮着,像是不肯接受主人依然离去的事实。
守灵之夜,马灯换上了一根新灯芯,添满了煤油,就放在奶奶的灵床畔。灯光摇曳,照着她平静而苍白的脸,仿佛她只是劳累了一天,终于得以安睡。那双曾经纳过的千层底、绣过百花图、接过无数牲口崽畜、箩过无数雪花面粉的手,此刻静静地交叠在胸前。我望着那盏灯,又望着奶奶,恍惚间觉得,下一个瞬间,她就会坐起身来,提起这盏灯,走去猪圈羊圈,或是走向磨房,那光晕再次为她照亮前路,为她驱散黑暗。
可是,她没有。那盏马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照亮的是一个不再需要它照亮的人。
许多年过去了,老屋翻新了又翻新,石磨早已废弃,猪圈羊圈也早已坍塌无踪。乡下人都用上了电灯,夜里亮如白昼,再无需马灯照明。如今,故乡也已搬迁至古浪绿洲小区,那盏马灯变成了被遗忘在旧时光里的物件。
我轻轻地提起马灯,又轻轻擦拭它。煤油的气息早已散尽,但提起它,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些夜晚:猪圈里新生的喜悦,磨房里劳作的身影,以及那一声明亮而温柔的“嘚……”。那光晕里有奶奶的一生,勤恳,坚韧,沉默地爱着她的家、她的的牲畜、她的儿孙,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它不仅仅是一盏灯,它是一个时代的光源,微弱,却足以照亮一段记忆,温暖漫长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