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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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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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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匹军马,踏过时光的尘烟

我从小在甘肃古浪的山沟里滚大,脚下是黄土,眼里是山茆。庄户人家的日子里,驴骡马牛。就跟屋前的磨盘、檐下的镰刀一样,是活生生的家当。毛驴的脾气最好,任我们这些光屁股娃娃骑在背上,它也不恼,慢吞吞地走,蹄子敲在路面上,发出“哒、哒”的闷响。可马,我是从来不敢近身的。它们个子高,骨架大,眼睛里总像燃着一小簇野火,打个响鼻,喷出的热气都带着股不容侵犯的烈性。我远远看着,心里便先怯了。

十七岁那年,我穿上了军装,成了贺兰山里的一名军人。新兵连的日子刚完,我被分到营部当通信员。营部扎在一个较为平整的山坡段,除了几排营房,最显眼的就是马厩。喂马的班长叫高维彪,是个说话软绵绵的江苏人,与咱们这西北的硬风硬土全然不同。通信员的差事之一,就是轮流去二十多里外的团部取报纸信件。二十多里山路,蜿蜒崎岖,空手走一趟都气喘,更别说有时还有些紧要的文件。营里有马,可一想到骑马,我心里就直打鼓。

头一回轮到我去,我杵在马厩外,看着里头那些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蹄子不安地刨着地,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没法子,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高班长。

“班长……我,我不敢骑马。”我嗫嚅着。

高班长正弯腰铡草,听我这么说,直起身,用他那口吴侬软语笑了:“莫怕咯,当兵的,还能叫马吓住?”他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眯着眼在马槽里寻摸了一圈,然后走到最里头一个安静的槽位,牵出一匹马来。“喏,这匹老马,最乖顺哩,保证没事。它就跟咱营里的老班长一样,稳当。”

我这才仔细打量它。它却是一匹老马了,毛色是那种褪了光的褐黄,不如别的马匹鲜亮;身形虽依旧高大,但骨架间的肌肉已显得有些松弛,不再有那种绷紧的、跃跃欲试的力量感。最安详的是它的眼睛,大而湿润,像两潭深秋的泉水,沉淀了太多的光阴,波澜不惊。它静静地看着我,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辨认一个陌生的、却又并无恶意的气息。不知怎的,我心里那点慌张,竟在这目光里一点点消散了。

高班长帮我备好鞍,扶我上去。老马稳稳地站着,等我坐定了,才迈开步子。它走得不快,甚至可以说是慢悠悠的,四蹄落在山石上,步子又轻又准。山路窄而陡,一侧是峭壁,一侧是深谷,山风呼呼地吹着。我起初还紧张地攥紧缰绳,身子僵直,但老马走得极稳,它的背脊宽厚而温暖,随着步伐有节奏的微微晃动,像儿时母亲的摇篮。我渐渐放松下来,敢直起身子看看四周的景致了。山崖上倔强生长着的不知名的小树,天空上盘旋的山鹰,都成了路途的伴。有时遇到特别难行的陡坡,它会停下来,喘口气,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探路下去,那份沉稳,让我心里感到说不出的踏实。

从此,每逢我去团部,必定点名要这匹老马。高班长也总是笑眯眯地把它牵出来,有时还会偷偷塞给我一小把豆子,让我路上喂它。我们成了默契的搭档。去的时候,它驮着我,还有全营战友的期盼;回来时,信袋里装着来自远方的书信和新鲜的消息。它认得这条路,哪里该转弯,哪里该歇脚,似乎比我还清楚。我常常不用怎么牵缰绳,只需放松地坐在它背上,任它驮着我,穿过晨光,穿过暮霭。山路寂寞,我便跟它说话,说家乡的麦子,唱家乡的歌谣,它虽不懂,但总会摆动一下耳朵,像是回应。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在这荒寂的山野里,显得格外珍贵。

日子象山涧的水,悄无声息地流。转眼,我入伍快一年了。一个寻常的早晨,我正要去马厩,高班长迎面走来,脸上没了往常的笑意。

“今天……别去团部了,让小古去吧。”他声音有些低沉。

“怎么了班长?”我有些诧异。他沉默了一下,目光望向马厩:“那匹老马……今天要走了,退役了。”

“退役?”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在我心里,它就像营房门口的那棵白杨,是这山坳里永恒的一部分。

我愣愣地跟着高班长走到马厩。老马已经不在往常的槽位了,被牵到外面的空地上。它今天显得格外整洁,鬃毛似乎被简单的梳理过,但依旧俺不住那般沉沉的老态。旁边停着一辆用来拉货的板车,看来那就是送它离开的工具了。

我心里猛地一酸,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我几步跑过去,也顾不上周围还有别的战友,一把抱住它的头。它的脸颊冰凉,皮毛粗糙,却能感到皮肤下温热的血脉。它仿佛知道这就是分别,安静得出奇,没有嘶鸣,没有躁动,只是用它那硕大的、柔软的嘴巴,一个劲儿地、轻轻地抚蹭着我的前胸,一下,又一下。那动作,不像是一匹马,倒像是一位慈祥的、不善言辞的长辈,在用它唯一的方式安慰我。

然后,我看见了它的眼睛。那双我曾以为波澜不惊的秋水深潭,此刻竟蒙上了一层亮晶晶的水光。大颗的泪珠,从它长长的睫毛下滚落,滴在我沾着尘土的军装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的视线瞬间就模糊了。泪水毫无防备地涌出眼眶,滚烫滚烫的。我知道,它通人性。它舍不得这个它服役了多年的军营,舍不得这熟悉的号声和山色,也舍不得我这个胆小的、曾与它走过无数遍山路的年轻士兵。它用它的眼泪,诉说着它全部的不舍与哀伤。

来接它的人催促了。我不得不松开手。它被牵着,一步步走向那辆板车,脚步迟缓而沉重。它几次回过头来看我,眼睛里那片湿漉漉的哀伤,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板车启动,沿着营部门前那条石沙路,缓缓远去,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群山褶皱之中。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山风依旧,军哨声声,可我心里却空了一大块。从那以后我学会了骑所有的马,在陡的山路也不再畏惧。但无论骑上多么神骏的马匹,我都再也找不到那匹老马给予我的,那种慢悠悠的、足以抚平一切忐忑的安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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