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我时任古浪县民权乡政府副乡长,当年的十月份,我突然接到县委组织部打来的电话,说派我去山东龙口市考察学习,虽然已进入冬季,但动身的消息,却像春风一样无声无息地吹进我的办公室。去山东龙口,一个靠海的地方。海?这个字在我的心里滚了滚,竟有些陌生的烫人。同事们兴奋地议论着,我的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些年,我的世界是被大山框住的。目光所及,是祖辈们肌肤一样熟悉的、连绵起伏的黄土山峦,是深潜在山坳里的干涸的河床。夏天是焦渴的土黄色,冬天是肃杀的灰褐色。海,只是小学课本里一张模糊的彩图,是收音机里一段关于风浪的预报,是一个巨大、空洞、泛着蔚蓝色光晕的传说。
旅途是漫长的,从古浪坐火车到兰州火车站下车,然后再去中川机场乘飞机直至山东烟台,到了烟台后空气也有干爽变得粘稠。从烟台乘坐大巴再去龙口,当“龙口”站名报出时,车门打开一刹那,一股浓重的、我从未嗅过的腥咸气息,不由分说地灌满了整个车厢。接站的同志笑着说:“这就是海风的味道了。”我用力地呼吸着,这味道,不像故乡雨后黄土的芬芳,不像麦秸垛的阳光气,它是一种活物的、带着生命底蕴的呼吸,莽撞而新鲜。
考察学习日程紧凑,直到第三天的黄昏,才有了片刻的自由。我和横梁乡副乡长、我的姑舅王开和相约去看海。因为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山里娃,那种迫切见到大海的心情可想而知,我们谢绝了同伴们的邀约,循着那越来越浓的海的气息,打车向海边驶去,下车后走近海边,脚下已是柔软的沙地。
然后,我们就那么毫无准备地,看见了它。
我没有惊呼,没有奔跑,像是被使了定身法,僵在了沙滩与陆地的边缘。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声音:风声、人语、海鸟的鸣叫,都瞬间褪去了。世界只剩下两种东西:一个是我,这个来自古浪山沟里、渺小如尘芥的躯体;另一个,就是眼前这片无边无涯、铺展到天地尽头的蓝。
我曾在八月的正午,仰头看故乡的天空,那是一种被干旱洗刷得发脆的、高远的蓝。而眼前的蓝,是活的,是厚的,是沉的。它不像天空那样悬在头顶,而是满满地、实实地铺展在面前,一直堆叠到视野的极限,与更低垂的天空融为一体。原来,“海天一色”不是文人夸张的比喻,而是最朴素的写实。夕阳正缓缓下坠,把那无尽的蓝镀上了一层磅礴的金红,像一匹巨大无比的、缓缓燃烧的绸缎。
我一步步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向前走,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沉睡的巨人。直到冰凉的海水涌上来,舔舐着我的皮鞋。我蹲下身,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海水。它不是单纯的蓝,凑近了看,是透明的,带着淡淡的青绿,水底下的沙粒,圆圆润润的,清晰可数。我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终于探进那一片清凉里。海水从我指缝间溜走,又涌上来,温柔而执拗。
我捧起一掬,尝了一口。果然是涩的,咸的,带着泥土传说里和车厢里一样的腥气。但这咸,与故乡井水的甘冽、与汗水泪水的咸,都截然不同。它是一种古老的、洪荒的咸,是生命中源头般的咸。我突然想起爷爷说过,我们那黄土高原,亿万年前,也许是一片汪洋大海。难道我尝到的,竟是故乡失忆了的前世?
我站起身,望向那永无休止的波涛。它们一排排、不知疲倦地涌来,在沙滩上轰然散开,化作一片白沫,退去,然后又来。这节奏,这力量,让我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撼。山石是沉默的,稳重的,千年万年站在那里,是一种隐忍的坚毅。而海,确是喧哗的,奔放的,每一秒都在挥霍着无穷的生命力,是一种坦荡的豪迈。我这颗被大山约束了三十年的心,在这一刻,仿佛也被这潮汐冲开了某种枷锁。
我想起了在部队拉练时,穿越那无尽的戈壁,天地空旷,人如蝼蚁。那种渺小,是令人绝望的、被遗弃的渺小。而此刻面对大海感到的渺小,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顿感。你不是被遗弃,而是被包容了。就像一滴水,终于回到了母体,虽然微不足道,却找到了归宿。
暮色渐浓,海变成了深沉的藏蓝,远处的渔船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像是对我故乡夜空的蹩脚模仿,却又别有一种温暖的诗意。海风更凉了,吹透了我的衣衫,我却舍不得离开。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翻越千山万水来见的,不只是一片风景,而是我人生版图上缺失的那一大片拼图。山教会我坚韧于沉默,海却启示我开阔与奔放。一个是我生命的根,一个是我向往的梦。
回程的路上,我依旧沉默。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的身体将回到那片黄土地,继续我平凡的工作。但我的心里,从此住下了一片海。视野变得局促时,我便会闭上眼,听见那遥远的潮声,闻见那新咸的气息。
那是海的呼吸,也是一个山里娃,被命运温柔眷顾后,变得宽阔了一点点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