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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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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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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秋天

我本是想去寻找“秋色”的。譬如香山的红叶,或者陶然亭的芦花,那都是被古今文人写烂了的,似乎不去看上一眼,便算虚度了这个季节。可车子一路行着,窗外的景致却愈发地荒芜起来。原先整齐的田畴,变作了一片连着一片的、无人照管的草场。草是那种憔悴的、失了水分的枯黄,在风里索索地抖着,像一件穿旧了的破袍子。几株杨树,瘦棱棱都立着,枝丫间悬着几个残破的鸟巢,空荡荡的,像疑问的符号。我心里便有些淡淡的失望;这秋,未免来的太潦草、太不讲究了。

我索性在一个不知名的路口下了车,漫无目的地沿着一条土路走。路的两旁,是些低矮的丘陵,植被稀疏,露出黄土的本色。风是凉的,却不刺骨,只像一块微湿的绸布,轻轻地抚过脸颊。周围静极了,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风穿过草梢的声音,都显得那样小心翼翼。我起初有些不惯,仿佛自己的闯入,是打破了一种亘古的沉寂。但走着走着,那寂静便像水一般,慢慢地渗进我的身体里来,将心里那些都市的喧嚣、那些无名的焦躁,一点一点地沉淀下去了。

我便是在这彻底的静默中,看见了那棵树。

它孤独地站在一片斜坡上,离群索居,姿态却异常从容。我认不出它的种类,只觉得它老的很了。树干粗壮,需两人合抱,树皮是深褐色的,皴裂开无数道深深的纹路,那纹路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顺着一种力的方向,扭曲着,盘绕着,像凝固了的火焰,又像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它的大部分叶子已经落尽,只剩下几片最固执的,还挂在最高的枝头,是那种经历了风霜的、沉郁的赭红色,在灰蓝的天幕下,像几簇不肯熄灭的炭火。

吸引我的,不是它的苍劲,而是它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惊人的和谐。它站在那里,仿佛不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而是这大地与天空在漫长的对话中,自然而然凝结成的一个标点。它的根,想必已与这丘陵的骨骼紧紧交缠;它的每一道裂纹,都对应着这土地上的一道沟壑。它不言语,却仿佛说尽了一切。风来时,它便微微摇曳,那姿态不是抗拒,而是应和,是一种熟稔到极致的、舞伴间的默契。阳光挪移,它的影子便在地上缓缓地爬,与土块、与碎石、与枯草的影子叠在一起,不分彼此。

我走近些,将手掌贴上那粗糙的树皮。一种温凉而坚实的触感,从掌心直传到心里。我闭上眼,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这自然之外的观光客。我的呼吸,似乎应和着它那看不见的、缓慢的吐纳;我血管里血液的流动,也仿佛暗合着地底深处那些细微的颤音。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我与这树,与这丘陵,与这整个空旷的秋天,在静默中达成了一个无言的盟约。我们不再是主体与客体,观看与被观看,而是共同构成这寂静的一部分,像音符与乐章,水滴之于河流。

人与自然和谐,这句话被我们说得太轻了,常常沦为一种口号,或是一种遥不可及的理想。我们总想着要去保护,要去回归,姿态里总带着几分刻意的悲悯或生疏的敬意。但此刻,在这棵老树面前,我忽然明白了,和谐或许根本不是一种需要努力达成的状态,而是一种早已存在的、被我们遗忘的本真。它不在于我们为自然做了什么,而在于我们能否放下“我”的执念,静静地、谦卑地、去成为它的一部分,去感知那种无言的、巨大的循环。

我想到古人。他们似乎比我们更懂得这种默契。宋玉的悲秋,杜甫的伤时,固然是好的,但那终究是人的情绪,强加给了秋景。我独独记起王摩诘的两句诗来,那真是和谐到了化境:“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没有悲,没有喜,只有一种极度的从容与安详。人走到溪流的尽头,便安然坐下,看云从山谷间生起。人的行止于自然的变化,浑然一体,无迹可求。这秋日的午后,我站在这棵老树下,所体会到的,大约便是这样一种心境罢。不是我在欣赏秋天,而是我,也成了秋天里的一景。

日头渐渐偏西,光线变得柔和,给万物涂上了一层温暖的、琥铂色的光泽。我该回去了。我想那棵树微微额首,算是告别。它依旧静默着,在愈来愈浓的暮色里,像一个沉思的哲人。

回程的路上,我不在觉得那荒芜是潦草的。那枯黄的草,那空寂的丘陵,都自有它们的章法。秋天,本就是一次盛大的收敛,一场庄严的告别。它剥去一切浮华与装饰,将最本质的、最朴素的的生命形态,袒露给天空和大地看。而和谐,便在这袒露之中,悄然完成了。

秋天,我今日来,不是为看你层林尽染的热闹,而是为体会你这番静默的、深厚的教诲。我空手而来,却满载而归。这满心的寂静,便是你赠予我的、最丰厚的礼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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