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乡的秋天,似乎不是从日历上走来的,而是被一场又一场的风,从祁连山的褶皱里,一丝丝地搜刮出来,再毫不吝啬地抛洒在这片土地上的。那风,不像别处的秋风带着干爽的果香或凌厉的刀锋,它只是浑厚地、持续地吹着,带着黄土高原被太阳暴晒了一整个夏天的、最原始的气味。这气味钻进你的鼻孔,沉入你的肺腑,让你忽然觉得,自己也成了这广袤土地上的一粒尘,轻飘飘的,却又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吸附着。
回到早已消逝殆尽的故乡,我慢无目的地走。路两旁的杨树,叶子已黄得透了,但那黄不是耀眼的金黄,而是一种掺了灰调的、沉郁的苍黄。它们一片片地、不情愿似的从枝头脱落,并不翩翩起舞,只是直截了当地、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种干脆的、近乎叹息的轻响。这响声,零零落落的,竟像一些不成调的音符,敲在心上,有些寥落,又有些释然。脚下,落叶积了薄薄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像是踩着了时光的骸骨,静默无声,却又能让你清晰地听见一种消亡。
我的目光越过这片萧疏,望向远处。祁连山上没有了过去那种皑皑白雪的景象,只有零星的雪依附在山脊上,似一朵朵棉花散落在那里,软绵绵的。故乡的土地是贫瘠的,夏日里那一点可怜的绿意褪去后,便裸露出它最本真的容颜。沟壑纵横,土崖壁立,像一位沉默的老者脸上深刻的皱纹,每一道里都藏着风雨、干旱和一代又一代人挣扎求生的故事。这景致,初看是荒凉的,是枯索的,看久了,却从中生出一股倔强的力量来。它不讨好,不掩饰,就这么坦荡荡当地将自己的沧桑与艰辛陈列给你看。站在这片土地面前,你平日里那些无端的烦忧、精致的苦恼,都显得那么轻浮,那么不值一提了。它仿佛在质问:你的根,究竟要扎在哪里?
这质问是无声的,却比风声更响。我忽然想起城里那些被精心修剪过的、四季常青的景观树。它们固然是鲜亮的,整齐的,却总让人觉得隔着一层什么,像舞台上永不卸妆的演员,少了些真实的性情。而眼前这故乡的秋,这正在凋零的一切,才是生命最坦率、最不加伪饰的样子。它不忌讳衰老,不回避死亡,就在这衰败的过程中,显露出一种庄严的、关于轮回的真理。
风又起了一阵,更大了些。这一次,我分明听见了声音。那不是单一的呼啸,而是混杂着的、千百种细微的声响。有枯草被风扯断的脆响,有沙粒在地上滚动的簌簌声,有远处电线被风拉扯出的低吟,还有,那千万片落叶在同一时刻告别枝头所汇成的、巨大的寂静的喧哗。这声音,初听是嘈杂的,细听下去,却像一首古老而苍凉的古乐。它没有旋律,只有节奏,一种天地间最本初的、关于消散与重聚的节奏。
我闭上眼,任由这乐声将我包裹。我仿佛不再是那个在人生路上彷徨的、孤独的个体。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我血脉里那一点莫名的焦躁与忧伤,都渐渐地与这风声、叶落声、土地的呼吸声融为一体。我即秋风,秋风即我;我即落叶,落叶即我。那弹奏着忧伤的,不再是外在于我的琴弦,而是我自己的生命。那纷纷落下的,也不仅是树叶,还有我心中那些过于繁茂的、纠缠不休的欲望与执念。
这一刻,我忽然懂了。古人何以见秋悲寂寥,又何以于秋日言说“我言秋日胜春朝”。这悲与喜,原来并不对立。那忧伤,并非绝望的哀嚎,而是一种深沉的、对生命过程的凝视与接纳。就像这片土地,它承受了凋零,便也拥有了来年孕育新生的全部可能。忧伤到了极处,心里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与踏实。那是一种卸下重负后的轻,一种认清了局限后的宽宥。
我弯下腰,从厚厚的落叶中,拾起一片。叶脉嶙峋,边缘已有些残破,像一张写满了字又被岁月浸染得模糊不清的旧信笺。我摩挲着它,触感粗糙而真实。我没有将它揣在口袋的打算,只是看了看,又轻轻地把它放回了原处。它属于这里,属于这场浩大的、集体的沉默与安眠。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给这苍黄的世界镀上了一层悲悯的光辉。风势渐弱,那苍凉的古乐也渐渐息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温柔的寂静。我来时心中的那份孤寂与迷茫,并未消失,但它们不再尖锐,不再咯得人心慌。它们被这故乡的秋意稀释里,安抚了,像这落叶一样,缓缓地沉入了大地深处。
我转身朝着来路走去,身后的山野,依旧是一派坦荡的荒凉。而那秋意的琴弦,似乎还在空中微微震颤着,不再弹奏落叶的忧伤,而是在弹奏一种关于接纳、关于回归的、更深的宁静。这琴音,不在风中,而在我心里,一声声,悠长,而又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