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多年来我从不在节假日“跟风”去旅游,今年的“国庆节”因银川战友沈坚的邀请,和三位战友十月一日驱车去银川,与战友沈坚相聚。沈坚是位非常热心的战友,新兵下连后他和我们三位战友分在二机连且又是一个班。二日早晨吃过饭后,他驾车带我们上贺兰山,去看看我们当年的军营。
我们是循着一条干涸的河床走进去的。脚下,已没有路了。或者说,路,早已被岁月这条最无情、也最有力的河,冲刷得改了道,磨平了痕迹。四十四年前,我们在这里用青春踩出的那条坚实的、滚着尘土或是沾着泥泞的路,如今,让位给了这些圆滑的、沉默的戈壁碎石。它们静静地躺在秋日寡淡的阳光下,像一串串失了声的、古老岁月的密码。我们几个年过花甲的人,成了这密码唯一的、蹒跚的破译者。
走在这“路”上,胸膛里的那颗心,跳的全然不似这般年纪。它像一头被囚禁了太久太久的兽,急切地、莽撞地撞击着胸腔的牢笼。每深进一步,那笼门便松脱一分。风,是贺兰山亘古不变的风,依旧带着那股子粗粝的、混着砂石与蒿草气息的刚猛。这风像一把神奇的钥匙,猛地插入了我记忆深处那把早已锈迹斑斑的锁。只听得“咔哒”一声,时光的闸门轰然洞开。
我仿佛不再是这个鬓角染霜、脚步沉重的老者。我又成了那个十七岁的、身子单薄得像一株白杨树苗的新兵。就是在这条“路”上,我们跑操,口号声震落了天边稀疏的星斗;也是在这条“路”上,我们背着沉重的装备越野,汗水砸在泥土里,洇出一个个深色的、青春的印记。那时觉得苦,觉得这山沟沟蛮荒得叫人绝望;可现在想来,那股子苦味儿里,竟翻涌着生命最纯粹、最滚烫的甜。
二机连,到了。
其实并没有“到”的实感。没有哨兵,没有番号声、哨声,没有那一排排整齐的、泛着碱花的红砖房。目光所及,只是一片巨大的、触目惊心的废墟。它们瘫软在大地的怀抱里,像一场激战过后,遗留下的累累尸骸。大多数的墙壁已经趴下了,与脚下的土地重新融为一体。只有寥寥几堵,还顽强地、倔强地站立着,却也已是千疮百孔,顶着一头乱草,像几个被遗弃的、苍老的士兵,固执地守护着一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阵地。我们沉默地走进去,脚步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沉睡的梦。
“这儿,”沈坚指着一处隆起的地基,声音有些沙哑,“这儿是咱们的饭堂。记得不?那年冬天,你饿极了,一口气吃了八个馒头!”
我顺着他手指望去,那里只有一丛耐旱的骆驼刺,在风中微微颤抖。可我分明看见了那只发着昏黄的电灯泡,闻见了那弥漫在整个伙房里的大锅白菜和蒸馍的、热腾腾的香气。我看见了那一张张年轻的、被风沙染得黑红的脸庞,看见了他们围着的长条桌,狼吞虎咽“咕噜咕噜”地就餐声,那种声音、那种面容,此刻比眼前这残破的景物,还要清晰,还要真切。
我在二机连待了几个月后,便调到了二营营部,营部就坐落在二机连旁边,我加快走进营部旧址,独自走到那些残存的墙前,找到了我们通信班的宿舍,仅存的一道墙,墙面早已剥落,裸露出的土胚,像老人松动的牙齿。靠近墙角的地方,我竟然发现了一些模糊的刻痕。我用手掌,一遍遍拂去厚厚的尘土,像为一个久别的故人,拂去墓碑上的积尘。痕迹渐渐清晰了,那是一个五角星,刻得有些稚拙,旁边还依稀可辨几个字:“誓守贺兰”。
是我的字。
那一刻,仿佛有一道无声的霹雳,从头顶的苍穹直贯而下,击中了我全部神经。我的手指死死抵住那冰冷的、粗糙的墙面,一股滚烫的酸楚从鼻腔直冲眼眶,视线瞬间便模糊了。我没有让它落下来,只是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贺兰山的风。这风,四十四年前,也曾这样灌满我年轻的胸膛。
我忽然明白了。我们今日这般急切地、近乎朝圣般地归来,要见的,哪里是这些砖木土的营房?我们要见的,是我们那三四年,最黄金般的青春啊!营房可以倾颓,可以归于尘土,可我们那段被汗水、号声与信念淬炼过的岁月,那段与这群山、与这些战友紧紧熔铸在一起的生命,它何曾消失过一瞬?
它不在眼前,它在我们的骨血里,在我们的每一次呼吸里。这满目的残垣断壁,恰是最好的证明:它们以自身的“无”,印证了我们心中的那个“有”的永恒。它们倒下了,于是我们记忆中的那座军营,便永远地、巍峨地站了起来。
风更紧了,在山谷间穿行,发出呜呜的声响。这不再是荒凉的歌谣,这是我听过的、最雄浑、最深沉的回响。是贺兰山在为我们,为所有曾在此驻守过的魂灵,奏响的一曲无字的挽歌与赞歌。
我们转身,沿着来时的干河床离去。脚步,竟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我们没有回头。
因为,整座贺兰山,都已装在了我的行囊里,与我一同,走向人生的远方,走向永恒的沉寂,与喧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