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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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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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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里的中秋

凉州,今夜无月。起先,还只是天边一抹若有若无的阴影,像一滴偶然滴入清水里的淡墨,慢腾腾地、懒洋洋地晕开。不一会儿,那墨色便浓重了,厚实了,连成了一片,从祁连山那逶迤的、青墨色的脊背后面,沉沉地压了过来。这便是凉州的云了,不像南方的云那般轻灵、缥缈,它们是凝重的,带着边塞地界独有的、浑朴的沙土气息,仿佛不是浮在天上,而是从这片广漠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颜色呢,也说不上是纯粹的灰或黑,而是一种青黛色,像年代久远的瓷器的釉,又像是搁置久了的徽墨,光泽是黯黯的,内敛的,透着一股子凉意。

风起来了,却不猛烈,只是在巷子里不疾不徐地穿行,带着哨音,清冷得很。它佛在脸上,不像抚摸,倒像是一种冷静的、不容分说的提醒,提醒你这里是凉州,是古人诗句里“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关外。小区院中那几棵老白杨树,叶子已经黄了大半,让这风一吹,便有些支撑不住,三片两片地、恋恋不舍地脱离枝头,在地上打着旋儿,发出些窸窸窣窣的碎响,更显得这傍晚空旷而寂寥。

看来,今夜是与那轮传说中的皓月无缘了。

心里不免有些怅然。中秋之夜,无月可赏,就像一席盛筵独独缺了主菜,总让人觉得空落落的。我退回屋里,扭亮了案头一盏孤灯。一圈湿暾的、橘黄色的光,便在这渐浓的暮色里铺展开来,勉强撑开了一小片安恬的天地。窗外,那天上的青黛色,此刻,已沉沉地落了下来,与大地上的夜色融成了一片,混沌难分。远处,不知谁家屋里,隐隐传来些笑语,大约是团聚的人家在饮酒吃饭了罢。那声音隔着这厚重的夜与云传过来,也变得朦朦胧胧的,像是从一个极遥远的世界里飘来。

无端的,一句古诗便从心底浮了上来,带着它全部的清冷与孤绝,是杜甫的句子:

“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

忽然间,我便被这千年前的一声叹息击中了。我仿佛看见那位瘦骨嶙峋的老诗人,在某个同样可能无月的中秋,或是虽有月却家国离乱而无心赏玩的夜晚,对着茫茫夜空,发出这样奇崛而沉痛的想象。他不要温婉的抒情,不要团圆的祝愿,他要的,是拿起一把利斧,去斫掉那月亮上婆娑的桂影!这是一种何等执拗、乃至有些狂悖的念头!这哪里是在跟月亮过不去,这分明是与自身命运、与整个不如意的人世在较劲啊。那婆娑的桂影,又何尝不是他心头郁结的块垒,是那“万方多难”的时局,是那“亲朋无一字”的飘零?斫去了它们,生命的清光是否能更多一些呢?这念头,壮美得叫人心酸。

由着老杜这一斧头,我的神思便恍恍惚惚地,沉入了一片由诗句织成的、无边无际的中秋夜里去了。

这诗里的中秋,原来也不尽是“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天真烂漫。它承载的东西,实在太多,太重。我看见了李白,他擎着一只酒杯,在花间摇摇晃晃地起舞,他与月亮,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寂寞知己。然而这浪漫的背后,是“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的彻骨苍凉,那是一种意识到自身与理想之境永远隔绝的、巨大的孤独。月亮,成了他高悬于天际、永远无法抵达的梦。

我又看见了白乐天,他站在驿馆的庭院里,仰着头,用一种官吏般审慎的口气记录着:“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这望乡的姿态里,没有李白的飘逸,也没有杜甫的奇崛,有的只是一种朴素的、属于宦游人的疲倦与无奈。月亮在这里,是一面冰冷的、计算着离别光阴的镜子。

还有那位写下“今夜明月人尽望,不知愁思落谁家”的王建。他不再专注于个人的悲喜,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茫茫人世。那无尽的秋思,像这凉州夜里的风,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将要落到哪一家人家,哪一颗心上去。这秋思,于是便有了重量,沉甸甸的,弥漫在整个中国的夜空里。

我的目光从摊开书卷上抬起,再次投向窗外。夜更深了,云也更厚,那青黛的颜色,几乎浓得化不开了,像一池静止的、深不见底的潭水。奇怪的是,先前的那些怅惘,此刻竟悄悄地消散了。我忽然觉得,看不到月亮,或许倒是一种幸运。

若今夜碧天如洗,月华如昼,我大抵也不过是随俗地仰望一番,赞叹几句“皎洁”“圆满”的套话,至多再拍几张模糊的照片,发到那瞬息万里的网络里去,与千百人做着同一件事,说着同一类话,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那月亮,是大家的月亮,是朋友圈里的月亮,唯独不完全是“我”的月亮。

而此刻,正因了这凉州厚实的、青黛色云得遮蔽,我才得以避开那千百年来看似圆满、实则程式化的目光,才能如此真切地,独自面对这一片无月的夜空,也面对我自己心里那片深浅不一的阴影。那被古人诗句浸润过的阴影,此刻竟显得如此丰饶。

那轮物理意义上的月亮,今夜是决计不会出来了。但我仿佛又能看见,有无数轮月亮,正从那些泛黄的诗页里,带着它们各自的光晕与寒意,冉冉地升起。杜甫那轮,是清癯的,带着斧凿的痕迹;李白那轮,是醉态的,晃动着琥珀色的酒光;王建、白居易那几轮,则是朦胧的。蒙着望乡的薄雾与秋思的寒霜……它们的光,交织在一起,穿透了这凉州厚重的云层,也穿透了千年的时光,静静地照进我这间小小的书房里。

我熄了灯,在窗前又坐了很久。窗外,依旧是那无边无际的、青黛色的、朴实的夜。远处人家的笑语,不知何时也已歇了。万籁俱寂中,只有风声,清冷地、永恒地吹着。我忽然觉得,这无月的中秋,在凉州,或许才是最地道的。它让你放下所有浮面的欢愉,直见性命,去咀嚼那团圆背后亘古的缺憾,去体味那清光之下深沉的寒凉。

而这,不正是那些古诗,想要告诉我们的,关于中秋的、最真实也最深刻的消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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