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如此郑重地来看你了。我踱着步,脚下是厚厚的一叠,是夏日遗落的繁华,也是时光撕下的日历。它们干枯、卷曲,失去了水分与光泽,却散发出一种醇厚的、阳光与泥土糅合的气息。这气息不似春日的甜腻,也非夏日的蒸郁,它是一种沉静的、宣告终结的芬芳。我俯身拾起一片枫叶,他的形状还保持着完整的掌状,边缘却已脆薄如旧信笺。叶脉赭褐色的,从叶柄处倔强地伸展开来,像一幅精细的、标示着生命终局的何道图。那些曾经奔流不息的绿意,如今都汇聚到了这里,凝成一片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酡红。它红的那样静默,那样从容,仿佛已将一生的风雨与日光都内化成了这般沉静的色泽。
我倚着一棵老枫树坐下,树干是粗粝的,带着凉意。头顶是天空,被疏朗的枝桠分割成无数片细碎的蓝瓷。风来了,不再是少年人轻狂的呼啸,而是一位沧桑智者的叹息,悠长而微凉。于是,满树的叶子便应和着,唱起歌来。那声音,簌簌的,哗哗的,不是齐奏,而是一场纷繁的、各自告别的独白。有的紧抓着枝头,发出金属清越的颤音;有的则欣然离枝,在空中旋舞,划出生命里最后一道优雅的弧线。它们飘落时,那样坦然,那样静美,仿佛不是调零,而是一种奔赴,一种回归。
此景此情,竟让我想起母亲的面容来。我的母亲再弥留之际的那个下午,卧室的窗半开着,也是这样的秋光。她不能多言,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小区内的一株不高的白杨。一片叶子悠悠地落下,她的目光便追随着,直到它隐没在楼下的的草丛里。然后,她收回目光,嘴角浮起一丝极淡、极满足的笑意,我看不懂,只觉悲切。如今坐在这秋的深处,我忽然明白了。那笑意里,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完成了的安宁,一种对大地归宿的默许。生命的离去原来可以像这落叶一般,不是溃败,而是一场庄严的、与枝干的告别式。
我又想起里尔克,那位将孤独与死亡吟唱成诗的奥地利诗人,他在《秋日》里写道: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长。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让秋风刮过田野。”
这诗句,此刻像钟声一样,在我心里回荡。“是时候了”,这是何等决绝而又顺从的智慧!夏日再长,总有尽时。人生的盛宴,青春的欢愉,也终有席散的一刻。那命令秋风刮过田野的,不是残酷的命运,而是一种更高的秩序,一种宇宙间冷酷而又合理的节奏。我们曾渴望盛放,渴望占有光与热,而秋的哲学,却教我们学习放下,学习在阴影与寒凉中,体认生命另一种深沉的美。
夕阳渐渐西斜了。光线变得愈发醇厚,像陈年的蜜糖,流淌在树干、落叶与我的肩头。万物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连最枯槁的草尖,也仿佛有了光明的轮廓。这光,并不试图唤醒什么,滋生什么;它只是温柔地覆盖,慈悲地抚慰,为这场盛大的凋零举行一次辉煌的葬礼。我站起身,掸去衣上的草屑与尘屑。我的影子被这斜阳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与这整个晚秋的寥廓融为一体。
我终于要离开这公园了,归途上,我的脚步不再如来时那般滞重。我的心,仿佛被这清冽的秋气洗过了一般,变得澄澈而安宁。我带走的,不是一枚红叶,一襟晚照,而是一种沉静的、关于终结的启示。生命若是一首诗,那么青春是它的华彩乐章,盛夏是它的丰腴段落,而这晚秋,便是那最后几行,笔力瘦劲,意蕴悠远,删尽了一切浮华的辞藻,只留下最本质的、关于存在于寂灭的思考。
它不悲不喜,只是道: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