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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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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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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角残存的旧梦

我的小学,便是在这样一座由庙宇改成的学校里度过的。那时节,我们不懂什么叫“古建筑艺术”的,只觉得这大殿是学校里一个顶好玩的、顶威严的、又顶有些怕人的存在。

学校的教室是几排低矮的土木架构平房,草泥皮的墙,规规矩矩,像一排排蹲着的鸽子。独有这大殿,巍巍然地踞在校园的正中,坐北向南,高处周围的房屋一大截,仿佛一个沉思的巨人,微微佝偻着身子,在看顾一群吵闹的孩童。我们每日在它巨大的阴影里跑跳,那阴影是潮润的、阴凉的,带着一种与阳光灿烂的操场截然不同的气味。大殿的台基是巨大的青石条砌的,年深日久,被无数双脚磨得油光水滑,尤其在雨天,泛着一种幽暗的、沉稳的光。我们最爱从那石阶两旁的斜坡滑下去,那石面凉沁沁的,隔着薄薄的裤子,一种光滑而迅疾的快感,直透到心里去。这大概是我们对这宏伟建筑最直接、最不恭敬的亲近了。

大殿的门常日是锁着的,我们的教室也不在里面,只在高年级时,里面曾做过临时的仓库。我便有幸从门缝里窥见过一次。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股沉甸甸的、混合着木头陈香与干草气息的风便扑了出来。里面是极暗的,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古潭。眼睛要好一阵子才能适应,于是便看见了那几根需要两个孩童才能抱的柱子,像巨人的腿,默然地立在幽昧里。顶上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只隐约有纵横的、更为浓重的黑影,那是梁与枋,错综复杂地交叠着,撑起一个我们想象不出的广阔世界。阳光从高高的、糊着残破窗纸的棂窗里挤进来几缕,化作了浑浊的光柱,光柱里有万千尘埃在狂舞,像是这大殿沉睡中悠长的呼吸。

那时节,我们只觉得它又大又旧,好玩而又可畏。直到许多年后,当它在我的记忆力沉淀得愈发清晰时,那些细节才带着惋惜的意味,一一浮现出来。

我尤其记得那屋顶。那是一种我们乡里叫做“歇山式”的顶,线条舒展开阔。毫不局促。屋脊两端,本应有巨大的吻兽,但早已失了踪影,只留下些突兀的痕迹,仿佛愈合了的伤疤。垂脊上却还零星蹲着几个小兽,是狮和獬,已看不分明,风雨剥蚀了它们的面目,只留下一个倔强的、守望的姿势。那屋瓦是沉沉的黛色,瓦缝里长着顽固的狗尾巴草与瓦颂,秋深时,便开些细碎的、可怜样的白花,风过时,这些草们便齐齐地摇曳,仿佛在为这古老的建筑,做着最后的、无声的注脚。

最是奇绝的,是那檐下的斗拱。那时我们不识其名,只叫它“蜂窝木”,真是在形象不过。那一簇簇、一丛丛的木构件,从柱头与房檐深处层层叠叠地探出来,如一朵朵倒悬的、怒放的莲花,复杂得叫人眼花缭乱。它们并非呆板的装饰,而仿佛是有生命的,在用力地、挣扎着向上托举,将那深远的屋檐,稳稳地送到半空里去。那斗拱上的彩绘,早已被时光啃噬殆尽,只余下些黯淡的、青绿与赭石的斑点,像是美人迟暮的脸颊上,未擦净的脂粉。我总觉着,那每一道斑驳里,都藏着一个故事,藏着百年前匠人的呼吸与手泽,藏着缭绕的香烟,也藏着无数善男信女无声的祈祷。

殿前有一方石砌的月台,宽阔而平整。夏日傍晚,总有无数的蜻蜓,透明的翅膀在夕阳里闪着金紫的光,在那月台上方盘旋追逐。我们便也叫着跳着去扑它们。那巨大的、沉默的殿宇,便成了我们这鲜活游戏的最庄严的背景。如今想起来,那真是一幅奇异的画面:一群懵懂的、穿着粗布衣裳的现代孩童,在一个清代遗存的灵魂面前,无忧无虑地奔跑。历史与现实,庄严与天真,就在那一刻,被奇妙地缝合在了一起。

然而,这缝合终究是暂时的。七十年代末,由于初级中学扩建,我们村里也要新建一所初级中学,由于缺少木料,村里便把那大殿拆了。自从大殿拆了后,我心里仿佛空了一块什么东西,有凉嗖嗖的风,从那空缺处穿过。我竟不曾亲眼见它如何被拆解,想来或是某个寻常的午后,工匠们搭起架子,斧凿之声四起,那些精美的梁枋、斗拱,便一件件被卸下,如同卸下一个巨人骄傲的骨骼。那曾经高耸的屋脊,是怎样“轰然”地、或是无声地躺倒在大地上,激起一片陈年的尘埃。

如今,那旧址早已被平整为土地,我有时痴想,倘若它还在,又当如何?它或许被列为文物,引来远道的游人,扶着眼镜,惊叹那斗拱的繁复;或许它什么也不是,只是更老、更旧一些,静静地立在那儿。

但这都是空想了。它终究是走了,带着它一身的榫卯结构,带着它彩绘里藏着的旧梦,带着它屋檐下曾庇护过的百年风雨,以及我们那一代孩童滑下石阶时的嬉笑声。它拆得那么彻底,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在我这般无端的怀想里,它才又巍巍然地站立起来,那黛色的瓦,青色的石,与那檐角残存的、守望了百年却终于失落了的小兽,才在我心的穹顶下,获得了一种不朽的、悲凉的、永不坍塌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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