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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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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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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袜

这感觉,生硬硬的,糙喇喇的,像是有细小的沙粒在手心里摩擦。我忽然变愣住了,心里那扇尘封已久的、属于故乡冬季的大门。仿佛被这陌生的触感,“吱呀”一声推开了一道缝。一股凛冽的、混合着柴火与羊膻味的熟悉气流,从那缝隙里不容分说地涌了出来。

我的故乡,在甘肃古浪。那里的冬天,才配得上一个“冬”字。风是干的,冷的,像一把用了多年的钝刀,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切割着天地间所有的柔软与热气。它从旷野上呼啸而来,卷着细碎的沙尘,打在脸上,是微微的刺疼。那时候的冷,是有分量的,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也钻进人的骨头缝里。我们姊妹几个,从外面玩够了跑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凑到那小小的泥炉子跟前,伸出冻得胡萝卜似的手指,哇哇地叫着。脚上的袜子,常常是潮乎乎的,被雪水浸过,又被体温偎得半干,穿在脚上,是一种黏腻的冰凉。

而父亲,是这漫漫长夜里,唯一能驯服这寒冷的人。

他是大队保健站的大夫,一双平日里拈药称量、为乡亲们开药方抓药的手,到了冬天,便会操持起另一项温柔的业务。农闲时分,夜变得格外的长。吃过晚饭,母亲收拾碗筷,我们趴在炕桌上写作业,父亲便从他的药箱旁边,拿出他那些奇特的家伙事儿来。

先是羊毛,一团团蓬松的、带着田野气息的原色羊毛。父亲就着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盘腿坐在炕上,开始他最初的工序:撕羊毛。他那双总是带着淡淡药味的手,此刻变得异常地轻柔。他小心地,耐心地,将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毛团,一丝一丝地撕开,撕得匀净,撕得蓬松。羊毛在他指尖飞舞,舒展,最终变得如云,如絮,暖暖地堆在他的膝头。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土坯墙上,放得很大,那影子的动作也是那么舒缓、庄重。

接着,便是那截我至今想来仍觉奇妙的捻线工具了——一截被磨得油光水滑的羊骨头,我们那儿叫它“捻棒”。父亲从中空的骨头里穿一根木棍,便成了最简单的纺锤。他将撕好的棉絮般的羊毛,捻出一个头,挂在捻棒上,然后便“唰”地一下,让捻棒在炕席上旋转起来。他的右手一搓,一放,左手便牵着一缕羊毛,缓缓地,均匀地向上提起。那羊毛絮,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顺着那股旋转的力道,乖乖地拧成了一股结实的、粗细匀称的毛线。那“嗡嗡”的旋转声,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像是一首古老的、专属于冬夜的催眠曲。我们写着字,听着这声音,心里便觉得无比地安定。

毛线捻好了,父亲便会拿出他那套真正的“宝贝”——四根细长的、银亮的铁钎子。那钎子,比织毛衣的针要细得多,也长得多,在灯下闪着清冷的光。织袜子的工程,在我看来,似乎于一种巫术。四根钎子,在父亲的手指间,宛如一群被驯服的、穿梭不停的银色游鱼。它们互相点头,彼此缠绕,时分时合,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父亲低着头,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几根钎子和渐渐成型的袜筒上。他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停下来,用手捋一捋织好的部分,或者拿到我们的小脚边比量一下大小。

那时的我,只顾着贪玩和取暖,何曾细细体会过这其中的艰辛与深情?只记得,当一双崭新的、厚厚的羊毛袜子最终穿在脚上时,那种感觉,是任何言语都难以形容的。羊毛有些硬挺,初穿上时,会有些扎,但那份厚实,那份密不透风的温暖,却是从脚底一直熨帖到心里去。外面的风雪再大,我们的小脚丫,也像是被父亲手掌心牢牢地捧着,暖着,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冷了。

后来,我长大了,像一只羽翼渐丰的鸟,离开了那个卧于深山沟的村庄。从当兵再回到地方参加工作后,我穿过各式各样的袜子,棉的,腈纶的,加绒的,名字五花八门,它们或许更柔软,更美观,也更贴合脚型。可我的脚,却似乎在一年又一年的“舒适”里,变得愈发娇贵,也愈发怕冷了。城市里的冬天,开着暖气与空调,总给人一种虚浮的暖意,不像古浪老家的冷,那般真实,那般彻骨,也因此,更需要一双父亲织的羊毛袜,来与之抗衡。

我摩挲着手里这双机制羊毛袜,它的每一寸都规整得毫无个性,仿佛是从千百双同样的袜子复制而来。而我记忆里的那双,有着独一无二的纹理,或许某处还藏着一个父亲不小心打错了又巧妙补救的针脚,带着他指尖的温度,和那漫长冬夜里,煤油灯芯偶尔“噼啪”爆开的轻响。

父亲如今老了,那双曾经稳如磐石、能捻线织袜的手,如今连端水都有些微的颤抖。那套捻棒和钎子,怕也早已在某个搬家的清晨,被当作无用的旧物,遗落在了岁月的深处。

窗外。是城市不夜的灯火与喧嚣;窗内,暖气氤氲,温暖如春。可我分明感到,有一股来自古浪旷野的风,穿透了时间与空间的壁垒,吹进了我的骨髓里。原来,我后来所有的冬天,都丢失了一双真正的、可以抵御严寒的袜子。那寒冷,不在体外,而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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